侯建臣
经过春夏青青绿绿的生长,黑豆在秋天里就变成了干巴豆角和干巴老柴了。
站在黑豆地的边缘,能听到熟透了的干豆角们“噼畔啪啪”炸开的声音,好像那些豆子们呆在小房间里太久了急切地想出来一样。于是,父亲母亲朝着黑豆地进发了。
拔倒黑豆秆,拉到场子,堆起来,铺在秋天温暖而干燥的太阳下暴晒几天,就展展地铺开在场子上。到中午时分,父亲套上一匹老马拉上碌碡(liù zhou),开始在展展的黑豆秆上转圈。父亲站在场子中间,一根长长的绳子拉着马的笼头,马就一圈一圈地围着父亲转。于是在干热而枯燥的中午,就只有马儿“踢踏踢踏”的蹄声、黑豆“噼啪噼啪”开裂的声音和碌毒“吱扭吱扭”的声音响着,这声音响得很漫长,似乎把时间也拉得长起来。到了傍晚,一粒粒饱满得闪着光的黑豆在父亲和母亲疲急而欣慰的目光里被装进口袋,放在一辆“吱扭”作响的小车上拉回家去。每每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些事都做完了以后,母亲就开始忙着煨酱了。
煨酱意味着秋天就要结束冬天就要开始。
父亲一车一车把碾下来的黑豆秆和黑豆叶拉回来,黑豆秆高高地堆在南房的墙根下,准备冬天生火,黑豆叶就堆到院子里一个空一点的地方,等着母亲煨酱用。母亲把新鲜的黑豆淘洗干净,然后装到洗干净的坛子里。坛子是那种肚子大口儿小的坛子,用一只碗就能盖得严严的。母亲在坛子里装了豆子和水以后,就用一只碗把坛子口儿扣上了。然后在空地上用那些黑豆叶子把坛子围起来,就开始点火煨酱。
煨是一个很慢很慢的过程,黑豆叶子点了火后不紧不慢,灭不了又烧不旺,从来不会烧出火苗儿来,只是细细地冒着一股轻烟,偶尔有风,也只是吹出几个小火星子来,最适合煨酱。于是黑豆叶子生出的温暖就慢慢地煨到坛子里去了。那火还适合烧土豆吃,在慢慢烧着的火灰里挖一个坑,把土豆放进去,仔细地埋好。过不了几个时辰,把土豆取出来就熟了,皮子上有一层草灰,吹一吹,那灰就没了,再用手打一打,剥开,里边面面的,冒着热气,也不焦,也不用把皮去,一起温温热热地吃进嘴里,有一种做神仙的感觉。那种热与香也就随着土豆的进肚,把生活中的一切不痛快的事冲淡了。我的父亲和许多我父亲一样的人们,就曾多次蹲在煨酱的火边,吃着烧得热腾腾的土豆,把一些艰难、一些烦恼、一些不快一起吃下肚子去的。要是酱快做成了,就揭开坛子,取一点出来,蘸着一口一口吃,更是天下的美食了。
煨酱一般需要八到十天,每天母亲都要看一看火候,把身子凑到坛子边听一听里面的声音。火有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会灭了,母亲就又拿火柴点上,然后趴在地上朝着点着的地方吹。母亲吹一下火星子就闪一下,照得母亲的脸红红的;母亲不吹了,火又暗下去。母亲就又吹,直到一缕缕青烟不断地向天空里冒去。坛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咕咚咕咚”的,不紧不慢的,也不急不躁的。就像母亲不紧不慢的步子一样,就像不紧不慢烧着的火一样,就像不紧不慢冒出的青烟一样。
隔一天两天,母亲还会把扣在坛子上的碗揭起来,把勺子伸进去,搅好长时间,把还没有烂的豆子搅开。
有人煨酱心急,火生得很大,坛子整天响得也急,里边的水还会从口子里溢出来。煨出来的酱不是有一股生豆味就是有一股焦糊味,掺到饭里反而把饭也弄得不是个味了。于是就来问母亲,母亲说:煨酱本来就是一个细活,也是一件必须用心去做的活,心到了才能煨出酱味。母亲说的酱味是那种很纯的家做的酱味道。
小时候对母亲的话不理解,长大了吃着母亲煨出来的酱,就总感觉酱在无声地温暖着自己。原来煨酱的过程就是母亲用慢火和耐心,把温暖慢慢地煨进酱里去了,所以好多时候,无论那酱在冷天里放多长时间,我吃起那酱来都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翁元林摘自《大同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