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杨
那时候我还小，辈分也小，高家分北院、东院、南前院、南后院，院里差不多都是叔叔辈儿、爷爷辈儿、太爷爷辈儿。家族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爷爷辈儿”里有个性有特点的人最多，有几位虽非嫡亲，却都和我亲近，至今活在我的脑海里··· ···
北院林爷，性格粗豪狂放。两寸多长张牙舞爪的大青蝎子，人人见了人人惶恐，他拿起来掐去尾巴尖儿上的毒钩，整个送进嘴里“喀吧喀吧”嚼烂咽下肚去，那个香，像吃炸大虾！长长的蛇吐着火似的芯子十分疹人，别人看见吓得急忙逃避，他却高兴地追上去，伸手揪住蛇的尾巴，提起来在自己的头顶呼呼抡几圈儿，然后猛地抛向高空，那蛇落下来“啪”地摔到地上动也不动地便死去。林爷更爱打狗，人呼“狗阎王”。秋天是狗的交尾季节谁家养了母狗，晚上便招来许多公狗。主人家十分厌烦，因为它们做爱不规矩，胡颠乱窜，扰乱人的休息，还把院里种的蔬菜、堆的柴草折腾得狼藉不堪，便唤林爷去打。他找俩帮手，拿着绳子、杠子隐蔽在一旁，等公狗母狗进入“锁”住之际，他们突然而上，绳套杠打··· ···很惨的，那公狗正风流畅快得晕头晕脑便瞬间毙命。立刻剥皮，立刻下锅。那时农家日子艰苦，平时难得荤腥。林爷慷慨大方，每次都招呼大伙儿去吃。乡间有俗规：吃狗肉不许动刀案。人们捣几罐子蒜，耐心等到后半夜煮熟，各自伸手撕一块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狗肉，蘸上蒜泥大啃大嚼··· ···香喷喷，一顿美餐，很解馋··· ···
东院祥爷，肤色黑黑，大家明呼他“黑祥”，暗叫他“黑缸”。别看人黑，可身材高，五官正，仪表不俗。小时候念书不行。种地不投力，村东绿油油的一大片庄稼地里，夹着一条又黄又矮的弱苗地，不用打听，谁都知道那是祥爷的。但看人别把人看扁了，什么虫儿吃什么木头。祥爷读书、稼穑皆不中，偶然学戏竟成了地方上的名角儿，唱河北梆子主攻“胡子生”。我小时候常看他的戏，他演《草船借箭》里的诸葛亮、《暴烈马》里的薛平贵等人物，扮相好，唱工好，野台子没有扩音器，冬夜在平原上放开他那“叫驴嗓”能传出十几里地去，博得台下阵阵喝彩。每年一入冬，祥爷就被山里人请去教戏唱戏。到年根儿，人家赶着大车把他送回家来过年，同车拉着五六口袋小米白面和很多核桃、柿子等山货。这让村里人很羡慕：啧啧，种地“二把刀”胜过庄稼把式！有一年还带来一个女孩子，身细面白眸子亮，眼睛顾盼生辉似会说话，身不离祥爷左右，不停地给他点烟倒茶，一口一个“干爹”叫得好热乎。那时唱戏都是清一色的男演员，光听说有“坤角儿”，这是头回见，挺新鲜，都拥进祥爷家去瞧··· ···有人小声嘀咕，说她是祥爷的“红颜知己”、“相好的”。我想这纯属瞎猜瞎掰。祥爷祥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关口”上岂能出事？
南前院明爷，绰号“小军师”，口才文才过人，能言善辩，能写会算，工于心计善谋划；都说他肚里有“计谋”、“城府深”。解放前当过两年国民党的警备队队员。极“左”肆虐时期，村里当过国民党兵的，哪怕几个月，都归入“五类分子”，实行“专政”，天天晚上被治保主任喊去“训话”，而后扫街。其子女受株连不得上学、参军，找媳妇也难··· ···明爷不该入“五类”吗？可是他不仅避开了祸殃，而且居然成了明是大队财会当家人，实为基层权力的“智囊”··· ···这招致一些人的忌妒和厌恶，骂他“舌头长”，尽“溜”、“舔”。我想是否误解了他冤枉了他？“适者生存”是生物界也是人世间最实用的生存法则。明爷不过用自己之所长保护了自己进而做事谋生罢了。以后“四害”清除“文革”结束，又以后改革开放搞现代化，似乎都遗忘不得明爷，他成了“三朝元老”，一直主管村里的财会。他解放思想早，抓机遇准，先于村里人让孩子们开商店、办工厂富了起来，可见明爷的意识超前，眼光过人。
南后院钟爷。人称“浑身鬼”，这里的“鬼”字做形容词用：是说他全身皆心眼儿，旁人沾不得，否则让你丢点损失点。他“腿快手长”，拿上京下卫当赶集玩，说走就走，并且回来总带些新不新旧不旧的毛巾、袜子或铅笔、墨水之类，东西容易出手，出手就是钱。这相当于今天“倒爷”的行为。不过他只能偷偷摸摸小打小闹，不敢明干长干，那时经商叫“不务正业”、“投机倒把”，弄不好就“进去”了。人们叫他“鬼”，其“诡秘”别人也琢磨不透。谁家的地里庄稼、场上粮食、院中鸡鸭丢了少了，都先怀疑到他身上，不免背后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或吐两口唾沫，可是从来没发现有谁为此跟他对骂打架。他当然能听到些后面的议论，但哪个不“背后骂皇帝”？他不在乎，像没听见照常做事做人。极“左”为害最酷烈的时期，钟爷自然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不时被队干部们会上“敲打”，会下“提醒”。虽然他“家庭出身不好”，但打的又是“擦边儿球”，最终没给划进“五类分子”的行列，钟爷依旧是钟爷··· ···
岁月路上爷爷们的缕缕行踪、点点履痕，给我儿时的印象极深。其他各院还有不少爷爷，都各有各的脾性禀赋，各有各的爱好活法··· ···生活的万花筒，产生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故事，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要不怎么叫“大千世界”呢。
那时四个院的爷爷都跟我格外亲热。林爷喜欢带我捉鸟捕鱼··· ···还让我吃过两回香喷喷的狗肉。祥爷几晚上教我学戏，可惜我不是块料白费了他好多心血，他小时学习不好，倒常鼓励我用心读书似乎奏效。明爷掌管大队公章，我在外求学断不了开信填表，盖章不用求人，他立刻成全。钟爷见多识广，爱给我讲外边的故事，很开眼界。我考上大学愁出远门，钟爷亲自带我乘汽车坐火车送我进了大学校门。
天理是平衡之理。人的生命、寿数，是人生最终的裁决和平衡。前几天弟弟从老家来，谈到爷爷们的情况，让我又生感慨。南后院的钟爷，年近古稀就去了，一生活得自由却不自在，不然还长寿。南前院的明爷，年逾花甲就离去，他的生命之火燃得过旺，心血耗得苦。东院的祥爷，八十而逝，生平随意快乐，堪称高寿。北院的林爷，乐观大度放荡不羁，现年八十五仍然健朗，为高家院的老寿星。只是年事高而生活宽裕不再吃蝎子和打狗了，这使故乡缺了不少的热闹和乐趣··· ···
遗憾的是我不会写小说，若不然，四个爷爷都是很好的素材！
（杨新生摘自《散文百家》200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