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夏日回同心乡下,正是伏里天,阳光像一把火伞,从头上罩下来,汗水就榨油一样被榨出来,整个世界白花花的刺眼。因为又是一个旱年,村子里孤得很,一片灰白土黄,像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一样。由于天旱,地里没有什么庄稼,看不到什么绿色,只有一些瘠薄的鹅黄色,那是糜谷之类的秋庄稼,像个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地上。
进村子的时候,已经是正晌午了,远远地就看见父亲还在那片山梁上犁地。他跟着那对牛,一拐一拐。父亲的腿没毛病,他是在踹被犁翻起来的土疙瘩。这一点我太熟悉了。要是哪一块土疙瘩给翻起来的土压住,父亲就用鞭杆挑出来再踹碎,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当然是在骂那个土疙瘩。
我走了过去,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继续犁他的地了。
我点点头,就跟着父亲和犁走。
我说:“这么旱还型地。”父亲说:“一年的庄稼两年做哩,这是伏里天,伏里天犁头上有肥哩,伏里天戳一椽,顶得秋上犁半年。把下面的阴土翻上来,把阳光埋下去,地骨就壮了。”
到了地头上,父亲边用脚后跟蹭着粘在犁铧(huá)上的土,边看着犁过的地说:“你看犁过的地就和没犁过的地不一样,像是刚刚洗过澡的人一样水亮水亮的。天再旱,地都是出尽了力啊。”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父亲赶着牲口要去犁地。我说:“我去吧。”
土地承包到户后,家里分得八十多亩地。连续几年的干旱,旱得什么都值钱了,就是土地不值钱。包出去包不上钱,可撂荒呢父亲说啥都不干。父亲说:“那咋行,地是荒着的吗?人家从地头上走过看了咋说?”其实地上的收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何况这几年,地里连种粮都收不回来,可父亲并不后悔,他说:“我知道你管得了我的吃,管得了我的穿,管得了我花,可是地不能让荒着,一年的庄稼两年做,你咋知道明年还是旱年?今年犁不好地,到明年就是雨水再好,也没有好庄稼,那把地就误了,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这是我的地,从地头上走过的人都会说道我的,不犁地我又干啥呢?你说,我干啥呢?”
父亲从七岁给地主扛长工起,就一直想有自己的地。现在他有地了,地是他的惟一了。尽管他根本用不着犁地日子也能过得去,可是,犁地就是他的日子啊。
父亲在院子里赶牛提套绳。那时候到了犁地的季节,每天早晨到了犁地的时候,如果我还睡着,父亲就会冲着我吼:“狗日的,还睡着,吃风屙屁呀!”鞭子就落下来了,当然是落在我旁边的炕上。这些年混成了城里人,父亲便不再这样说了。他有些轻手轻脚的,显然是怕把我吵醒了。用他的话说,我现在不用犁地就能过日子。如果我还要靠犁地吃饭,到这个时候还躺在家里,让一个老人犁地,就是父亲不骂,别人也会唾骂的。这些年,我每次回来要犁地,父亲就会说:“我犁吧,你犁得了一天,能犁上一年吗?现在没人说你啥,因为犁地不是你的活。”
父亲扛犁的姿势这么些年了没有变,只是已经没有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潇酒、舒畅——一只手提起犁,一甩手放在肩上,仿佛城里人往肩上搭一条毛巾或挎包。他现在的姿势有些拙,但不笨,显然是有些气力不足了。一张犁有三四十斤重吧,而父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犁地的愿望。或许是这些年不干的缘故,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在里面,或许是父亲和那两头牛在早晨柔和的阳光下构成的一幅朴实而优美的画面吸引了我,或许是因为那两头牛对着我“哞——“了一声,总之,我想犁地的渴望非常强烈。
在临出门的时候,父亲回头看看我说,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又说在村子里走走也成。
我说我想犁地。
父亲抬起头看着我,他没有说话。
我又说我想犁一回地。我的声音很大,完全像一个要糖果的娃娃在撒娇。
在我离开村子以前的那些年,我最愁的就是犁地了,不分刮风下雨,都得到地里去。跟着一对牛或一对驴、骡子,没完没了地走上一个上午,到了三伏天,得走上一天。有次我算过,犁一天地要走出百八十里的路程。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在犁地,大部分的地要犁上三遍。我给这个永远重复着而毫无新意的活完全干烦了也干垮了,一提犁地我就头疼。那时候为了型地,我没少挨父亲的吼骂和鞭抽。父亲脾气倔强,他始终觉得跟一个娃娃讲理不如吼骂和鞭抽顶用。有次,我装病,被父亲看穿了,他抽了我三鞭子说:“连犁地这样的活你都干不了,你还有啥出息,有本事一辈子别靠犁地吃饭,才算个儿子娃娃。”
我又说了一句我想犁一回地。
父亲嘿嘿嘿地笑了,说:“真想犁地?觉得新鲜了?”
我点点头。
父亲就说:“人有时候就这样贱,以前最不喜做的事,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想做了,就会觉得新鲜的,你那时候为不犁地没少挨鞭子呢。”说着他就嘿嘿嘿地笑,“你从小就不像吃这碗饭的。走,跟着我到地里去。”
我说我要把犁扛上。说着就从父亲身上把犁接过来。在往肩膀上放的时候,比父亲还显得笨拙,甚至有些窝囊,竟然两次没有放到肩上。因为那铁家伙放到肩膀上很疼,我龇牙咧嘴的。
父亲笑了,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像一个娃娃看到一只猫让老鼠耍了一样。父亲说:“你身子残得厉害,这都是城里病,城里人比乡下人吃得好,可他们的身体都残得厉害。”父亲总是用“残”来说我在土地上做事的情形。他说:“我像你这样的年龄,一把提起犁往肩上一撂,比披件衣服还容易。”又说人的骨头比铁厉害,骨头能自己长好,铁自己长不好。
我扛着犁走向田野,前面是一对牛,黄牛。父亲就跟在身后。
我说你回去吧,想干啥就干啥。
父亲说:“我回去干啥,到地里晒太阳去。”他话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知道他对我犁地不放心。
两头犍牛在父亲兄弟般的操心下,非常健壮,现在正是它们出力的时候,它们任劳任怨地走着,一点都不乱走,它们知道人养它们就是为了干活的。到了地头,父亲帮着我套好型后,说我犁两回,把犁沟给你扯出来,你就好犁了。于是父亲就开始犁地了。父亲扶着犁,手里提着鞭杆,不时用鞭杆敲着翻起来的土疙瘩,大的就用脚踹,一脚下去那土疙瘩就粉身碎骨了。因此看上去,他真有些手忙脚乱。他说这土疙瘩就像人身上的肿瘤,弄不烂,地就歇不好,庄稼就长不好。
两头油光闪亮的犍牛扯着犁,翻起的土像一条河水涌流。我扶着犁,遍地金黄的阳光就那样被犁翻起来的土埋进地里去了。父亲并没有在地头上晒太阳,他是跟在身后追着踹土疙瘩。我试图做得像父亲一样,可是我做不到,我扶着犁就已经有些手忙脚乱了,还哪里顾得上踹土疙瘩呢?
父亲走着,他十分地悠闲,边走边说:“唉,现在这土地越来越瘦了,你看看犁沟后面连只鸟都没有,就是乌鸦也没了。”我说:“为啥呢?”父亲说:“因为没虫子啊,地里的虫子越多,地就越肥,就能长好庄稼。”
是啊,父亲说得没错,那几年,我犁地的时候,犁沟后面跟着一群鸟,像收获者一样,有鹧鸪、麻雀、喜鹊、麦鸟、布谷、乌鸦··· ···十几种鸟跟在你的后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父亲说:“现在鸟越来越少了,麻雀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现在都不见了,说是上新疆了。现在土地上是越来越孤了,啥都没有,连个兔子都看不见了,还记得你小时候吗,野兔、狐狸、狼、獾、野猪、黄羊··· ···啥没有?”
我说:“就是啊。”
父亲说:“现在只剩下人了。你说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它们把人抛弃了。”
父亲说:“就是,它们走了,这样可不好啊。”
犁了几趟,太阳离开了山头渐渐升高了,夏日的太阳,只要一离开土地,就像火炉子一样烘烤,我出了一身的汗。父亲说:“我来犁吧。”
我说:“我犁,把鞋换一下。”
父亲把鞋扳了下来,在犁把上磕去鞋壳郎里的土,递给我说:“你那鞋是坐着穿的,不是走着穿的。走着穿要穿这种鞋的。”
确实这种布鞋穿上比那皮鞋舒服多了。
父亲已经很宽容了。我犁出的犁沟弯弯扭扭的,一会儿冒了,一会儿重了,要是以前,我把地犁成这样子,父亲会一句话不说就抽我一鞭子或砸我一土疙瘩。现在父亲知道我已经不靠着这块土地吃饭,或者说不靠着犁地吃饭了,他是把我的犁地看成了一个城里人尝鲜罢了,就跟一个城里人要吃窝窝头只不过是尝尝鲜,要让他天天吃窝窝头他绝对不吃。因此,他总是宽容地笑着说:“你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为了犁好地,你挨了那么多打,还是没把地犁好,念书我没咋管你,你倒是给念好了,人的命,天注定。”
小晌午时要歇缓上一会儿父亲躺在犁过的地上,我也躺在犁过的地上,互相对着抽烟,我抽过滤嘴,他抽老旱烟。我给他过滤嘴,他抽不惯,他说:“就像你们觉得城里好,可我一点都不喜欢,总觉得还是这里好,展天展地,乏了往这地上一躺,想吼就吼上两句,可城里啥都挤,连出个气都觉得挤。”
我在想哲理并不是有一定知识的人才能说出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能讲出哲理来。父亲看看我说:“腰酸腿闲胳膊疼了吧。”
我笑笑说:“疼得很舒服。”
父亲也笑笑说:“就是人是个贱皮子,有时候疼就是一种舒服。”
我已经四十岁了,到了四十岁,总觉得离父亲越来越近了,不像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总觉得离父亲很远,现在却觉得父亲像兄弟朋友那样的近了,说话就能沟通了。因此,我现在和父亲说话,都很少叫“大”了,父亲却也很能理解。
父亲抽着烟对我说:“其实我像你到了能犁地的时候,也是最愁犁地了,你爷爷老骂我是狗食。每次让我犁地,我都要耍脾气,可你爷爷的脾气更大,他用鞭子打我的时候,比打一头不听话的牛还狠。你爷爷老了犁不动地的时候,总是给人说,这狗日的出息是我打出来的。”
我说:“你那时候一定也不愿意在这里呆吧。”
父亲嘿嘿嘿地笑笑,看着天空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犁地,要是冒了重了,父亲就会发火,那火很大,一把夺过鞭子,抽我一鞭子,恶恶地说:“狗目的,你看你犁得弯弯扭扭的像个猪鞭子一样,你这是犁地吗?”倘若我脸上露出不高兴,父亲会立刻说:“狗日的不服气,有出息一辈子不要犁地,那算你娃的本事哩,没本事还耍啥脾气。”可每次因为犁地父亲对我发火的时候,我的脸色就十分的不高兴。因此父亲总是说这句话,一个字都不会错。
我说:“我的出息是你骂出来打出来的。”
父亲嘿嘿嘿地笑着,看得出他很自豪。
还不到正午,父亲就说:”卸地。”
我说:“还不到卸地的时候哩。”
父亲就说:“卸吧,你走起来都打摆子了。”
我就笑笑,确实是这样,我有点走不动了。
父亲嘿嘿嘿地笑着说:“我还当你狗日的犁上两趟过个瘾就算了,你还真犁了一个上午。”
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像一个娃娃,大人本来说给他一毛钱,结果给了他两毛钱的那种高兴一样,之后又说:“今晚上,你能睡个好觉。”
(罗 蒙摘自《散文》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