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钟学
五爷说,猫有九条命。人呢?人有十二条命。
五爷说,就数人这玩意儿皮实,你想死都想疯了,也不一定能死成。
我故意和五爷抬杠:解放前,南岗上扔的死娃子狗都吃不完!
五爷说,小月娃子能算人?
我说,那年皮老三下晌在水坑边擦身子,一个趔趄滑下去,一袋烟的工夫就捞上来了,咋就死得透透的?
五爷说,那是坑里水鬼作祟,拉替身哩!魂都叫勾跑了,能不死吗?
我说,桂花用根细麻绳,咋门扇上就能上吊死了呢?
五爷说,那是被吊死鬼拉了当替身。
我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俺五婶临睡还喝了两大碗玉米粥,吃一个大馍,咋睡着就“过去”了呢?
五爷说,谁的阳寿都是有定数的,你五婶的阳寿到了,阎王爷差黑白无常半夜就把她带走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留到五更?
我说,水鬼、吊死鬼一拉人就死,阎王爷带谁谁死,那你咋还说人有十二条命,人的命最皮实呢?
五爷是我家邻居,今年九十七了。熬死了妻子,又死了儿子,最后留下他自己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五爷整天坐在破墙烂院门口的捶布石上,逮着谁跟谁说话。五爷活的年头太长了,他有一肚子的经历,经验要说给别人听,就好比一只装得太满的袋子,绷不住口地往外流。可眼下世人都被钱这根魔杖搅得陀螺般转,谁有闲工夫听他前三皇后五帝的废话呢?
我也常被五爷的废话追得落荒而逃。闲时,就驻足街门口,逗逗五爷,跟他抬抬杠。创五爷说,草抵不过秋,人强不过命。
五爷说,秋不到草不枯,大限不到人不死。任别人怎样折腾你,任你自己怎样折腾。
1963年大饥馑,五爷把一丁点玉米糁子都给儿子吃了,自己每顿只喝几口清汤。五爷的儿子是个半吊子,儿子喝那点保命的玉米糁子时,猪一样叭叽叭叽响。把碗舔干净后拍着肚皮惬意地喊了一句:“挺得劲儿!”
五爷的半吊子儿子因此被村里人送了绰号“挺得劲儿”。这绰号甚至还牵连到了五爷,有人把五爷叫做“挺得劲儿他爹”。
五爷有一回听到半吊儿子饭后在门口拍着肚皮,与邻人说“挺得劲儿”时,在屋里掉了几滴老泪。
人是靠五谷养的。五爷这样能撑几时?先肿了脸,又肿了腰,最后卧床不起了,腿脚肿得老粗、透亮。
那一年浮肿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就总结出规律: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说:男人肿了脚,女人肿了头,大限就到了。五爷早上就“过去”了。当时死人多,上级让及时埋掉,怕发生瘟疫。可那几天村里人饿得只剩一口气,没一个有力气去抬埋死人,就耽搁到了晚上。掌灯时,五爷却又睁开了眼,活过来了。五爷的弟弟六爷是仓库保管员,见哥哥活过来了,就舍命去生产队仓库偷回一捧谷种,熬了两碗谷子粥,让五爷喝了下去。五爷的半吊儿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得直流涎水,往前踏时,还挨了六爷一个耳光,却最终没能“挺得劲”一回。
五爷就这样又活过来了。村里分了地的第二年,村东头捶布婶死的时候,五爷在家悄悄上过一回吊。
捶布婶三十岁守了寡,可丈夫死后近一年,她又生了个儿子。捶布婶说是遗腹子,可爱嚼舌根子的说是野汉子下的野种。
五爷的地和捶布婶家的地挨着。一个女人家种地没个牲口,孤儿寡母的活得牺惶。五爷喂了头独眼儿老臀驴,就常帮捶布婶拉粪拉庄,摇耧下种,扬场放磙。也有长舌娘们嚼过他俩的舌根子,但挨骂的总是她们。因为五爷和捶布婶是隔辈人,除了农忙,没见俩人在一块儿,嚼俩苦命人的闲话,咋能不遭人骂呢?
捶布婶是活活给憋死的。屙不下屎来,三个儿子都不管。死时,肚子胀成小山样。
五爷上吊这事儿是半吊儿子嚷出去的。那天五爷把两升小米晒在街门口的石板上,嘱咐儿子看着,还反复交待,看好了,不能离开,不能进屋,别叫鸡猪给糟蹋了。
五爷的儿子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嫌太阳晒得难受,一面回屋一面喊:“爹!爹!你替我看一会儿。”一进屋见五爷吊在房梁上。儿子抱着五爷的腿狼嚎般哭喊:“爹呀爹,你死了谁养活我?”
邻居们闻声过来,七手八脚把五爷救下来。五爷醒过来时,儿子还在凄怆地哭喊:“你死了谁养活我?”五爷醒来第一句话是:“妈的,活儿没做利索!”
五爷的第二句话是对儿子说的。五爷说:“儿呀,爹不死了,爹养活你!”
去年,村西的高速公路刚修好通年,五爷的半吊儿子爬上去瞧稀罕,被汽车压断了双腿。五爷种着三亩地,这三亩地里五爷得刨出自己和儿子的衣食。人老了,白发苍苍的五爷和一头掉毛的老瞎驴,一走一晃,从地晃到家,再从家晃到地··· ···
五爷的双腿越来越麻木不听使唤了。冬天烤火时,小腿烧烂了碗口大那么一片,竟还没知觉。
五爷的老瞎驴也老死了。
五爷走不了路,只能爬。实在养活不了半吊儿子了,怕自己一死,儿子留在世上活受罪,就想让儿子和自己一起“走”,五爷在饭锅里悄悄下了老鼠药,半吊又断腿的儿子吃得多,没救过来,死了。五爷却又一次被救过来了。
五爷在医院里活过来就用巴掌结结实实地扇自己的脸,流着泪骂自己一辈子没本事,连一回利索活儿都没做成。
五爷在公安局里对那个老公安说,虎毒不食子,我比老虎还狠,崩了我吧!求您快点崩了我!
那老公安木着脸,抽着一枝烟屁股,灭了,还嘬,久久地,一声不出,两只老眼里蓄着两泡泪。老公安起身用衣袖一抹脸,一面离开一面说,我也有个傻儿子!
有相同病痛的人最理解对方。所以,人们造了这么个词:同病相怜。
五爷被判了个缓刑五年。五爷的双腿已彻底废了,他现在只能爬。仿佛在世上走了一个大圈儿,又走回到婴儿时期。
昨天我打五爷跟前过,见五爷准备了满脸笑容想跟我说话。我忙装作没看见,想快步走过去。寂寞难耐的五爷一下子搂住我的一条腿,一脸歉笑地求我:“爷们爷们,说会儿话。”
五爷说:“死的法儿我都试遍了:吃毒药、上吊、摸电线、喝煤油··· ···妈的,阎王老小子与我较上劲了,就是不收我。前天夜间我又与阎王老小子干了一架,我一拳捣掉了他的两颗门牙,想惹他急了收了我,可他还是叫黑白无常把我送回来了。阎王老小子抹着满嘴的血说:‘打我?不叫你在阳世遭够罪,甭想到我这儿来!’”
说这些时五爷眉飞色舞,根本没有丁点儿的忧伤。阴阳两界已没什么能让五爷忧伤的了,他的心已被磨成一块铁疙瘩了。五爷说:“他往后还不死了,就像铁锅里那糁子粥,火不熄,就一直熬,一直熬!”
俯视着趴在我脚下黑垢满脸的五爷,我痴痴地想:你这锅老粥,苦味儿太浓了吧?
其实,对于人的漫长一生来说,苦味儿就像炒菜时用的盐。它是人生的底味是吧?
(陆小林摘自《雨花》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