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zī)红旗
或许是羊年秋雨太多的原因,猴年春节的豫东平原阴冷异常。公路两侧的田野不少地块因积水尚存至今未种上庄稼,一层薄冰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白光。故乡的严寒,使我不得不又穿上十几年前在西藏工作时穿过的棉大衣和大头鞋。
按老家的规矩,正月初一,我给左邻右舍的长者拜年,在浓浓亲情所带来的欢乐之外,父老乡亲的酸甜苦辣,让我感慨万千。
宁陵县在豫东平原腹地,是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五年前,得益于张弓酒厂的红火,靠“酒财政”的支撑,县里还能按月下发工资。这几年,由于酒厂破产,工业税收微乎其微,能按时发工资成了县乡干部最大的期望。刚上任四个月的县长刘玉洁告诉记者:“在宁陵县当县长,最大的政绩就是能按时发工资。由于县里没有税源,东借西贷发工资成了我的主要工作。至于发展,那是在解决吃饭以后才能干的事。”
我的表哥是程楼乡财政所的一位干部,我问他每月拿多少工资,他说不到300元,“就这,去年还有三个月没发下来”。再问他去年全乡的农民纯收入是多少。他说不知道乡上是怎么定的,往年都是县里定调子,乡里填空,要求报多少就报多少。我又问家里人,去年村里的农民人均纯收入是多少?回答是,一个人种9分多地,养几只猪、羊,挣不到几个钱。这几年收成不好,村上一直沿用1999年的数字——1100元。“就是报上3000元,手里没有钱花,还不是白搭!手里有多少钱,农民最清楚!”本家的二叔对纯收入有些不以为然。
很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农民的纯收入往往都是“报”出来的。乡村干部说不清,似乎也没人能说清,但有一点大家都知道,就是今年的数字不能比去年的低。
同样,在我的感觉中,农民们并不太关心“农民纯收入”,他们看重的是“手里有没有钱花”。一方面,所谓的“农民纯收入”实际并不“纯”;另一方面,什么东西都折成了钱,但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当钱用。
村支书焦德义算了一笔账:农民是种粮食的,但并不是只需要粮食。要说温饱,几年前就解决了。有亩把地种,咋也饿不着人。可光种地,腰包却鼓不起来。遇到婚丧嫁娶、升学、生病、房屋翻新,光有粮食顶不住事呀。而目前的形势是,粮价虽有上涨,化肥农药涨得更快,农民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再说,该卖的粮食夏季就卖了,剩余的全是口粮。另一方面,粮食也不容易变成现金。
我深切地感到,在传统的农业地区,粮食将农民“套牢”了。
老家所在的第十村民小组,原来的组长焦明太40多岁,已是人到中年。用群众的话说,他办事公平,没有私心,当“领导”还算过得去。去年年初,焦明太给村上丢下一句话,就去南方打工了。让他下定决心走出去的直接原因,是儿子考上了省城一所中专——他要出去为儿子挣学费。
我遇到了回家过年的焦明太。问他打工的经历,焦明太快言快语:“出去就是比在家强!苦是苦了点,可是能挣到钱,咱有的是力气。”在外打工8个月,焦明太挣了6000多元。看到孩子能安心读书,过了春节他还准备继续外出。
“三六九,出门走。”往年的正月初六机关还没有上班,村上很多人就起身出外打工了,今年更是如此。家里能脱开身的,独自一人走了;脱不开身的,甚至拖家带口一起走了。村会计方伟算了一本账:个人出外打一年工,干的活未必比家里多,拿回来的钱却比三个劳力的家庭在土地上忙活一年的全部收入还多。
我在平时接触过一些政府方面和经济界的人士,他们一致认为,农民出去打工是转移农村富余劳动力的有效途径,也是增加农民收入的重要途径。其实,这是一种带有强烈的理论色彩或理想主义的想法,我的感觉是:一是好多农户家里并不是没活干,很多情况下,都是男劳力为了出去打工,无奈才将苦重的农活推给了老人和妇女。二是农民们普遍认为,出去打工要比在土地上播种任何东西都更容易来钱,三是如果说这种打工有利于增加农民收入,那么,毫无疑问,这将使原来基础就不太好的农业生产雪上加霜。
我们经常说“无工不富”,对农村而言,“工”之所指,似乎就是“打工”。所以,农民出去打工,就是为了挣钱。这虽是现实的选择,却是无奈之举。
在老家,我还发现一个令人吃惊的现象,十之七八的家庭都有负债甚至负债累累。有的家庭每年可支配的现金只有几百元,但债务却高达数千元甚至上万元。“赤字”现象十分突出。
一些亲戚见了我,先感谢我曾经帮助过他们,但又很难为情地说,借钱容易还钱难;一些亲戚来串门,嘴上说多年不见了,但似乎是专门为借钱而来的。在他们面前,我一不好意思催账,二也不好意思拒绝。
腊月二十六,邻居张家顺的儿子成了亲。为此,老张欠了2万元债。“昨会花那么多钱?”我表示不解。张家顺算了一笔账:要想娶媳妇,首先得盖三间新房,至少得2万。男女双方见面,见面礼至少500元;如果双方印象不错,就要邀女方来相家,相家时男方除了要摆一桌酒席招待,还要出相家费1000元;如果女方对男方各方面条件满意,男方才能下聘礼,又不能少于5000元。女方收下聘礼,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了。接下来约定婚期,连钱带物,又得两三千元;婚期约定,男方还得邀女方去县城买婚礼时穿的衣服,又得1000多元。结婚那天的花样就更多,下车钱、叩头钱、婆媳见面礼,按一个环节最低100元算,又是千把块钱。“儿子结婚,我成了孙子!”老张叹口气说。
应该说,借钱是很正常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家庭的债务已超出偿还极限。一些人旧账未还,新债又添;一些人则是借新债还旧债。
据了解,农民欠债的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供孩子上学,二是为孩子结婚,三是给家人治病。而债务问题的后果也有三个:一是高利贷盛行,二是借贷双方关系由亲趋疏,三是农民对自己的生活失去把握。据了解,农村发生的相当一部分恶性事件,都与债务有关。
在和亲戚邻居的短暂接触中,我深切地体会到,农民的收入上不去,农民的挣钱途径改变不了,农民的财政状况得不到改善,不仅会影响到农村的景气指数,也会影响到农民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信心。其实,存在这些问题的,又何止是宁陵县呢?
(夏 炎摘自《瞭望》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