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瑞高
说句实话,这几年我对产业工人已经没什么了解了,因为接触太少。可对于农民工,我要熟一些,我常与他们打交道。我作过农民工调查,还有不少农民工朋友。最主要的,是我本身当过农民工。
农民工进入了工人阶级行列,但他们与城市工不好比。城市工一边挣钱,一边注重自身享受;而农民工不然,农民工似乎只为后代活着。
我的泥瓦匠朋友诸师傅,上世纪60年代出生,安徽人,小我十多岁。可我要叫他老诸,他才四十多岁,就已经当了祖父。他不识字,上了街就晕头转向,出门必须有个徒弟带着,否则就可能走丢。他眼睛很大,胡子拉碴的,很有男子气。他的活也做得很好,称得上一等手艺,钱也挣得不少。但他很苦:食苦,行苦,脸也苦。他抽的是最差的烟,三餐常常是酱菜就饭。为了省几元车钱,他宁可走十几里路。有天一早,他背起行囊匆匆出门。我问他到哪去。他说回家乡。我说你不过节回乡去干什么。他说有大事要去处理。我问是什么大事。他说:“头等大事。儿媳怀了孕,是个超生儿,村里要罚款6000元。儿子来电话说,他不想被罚,让女人去流产。我不同意,我想要孙子。儿子就说,你要孙子可以,可我没钱交罚款。我就说,罚款我来交,孙子是一定要要的。”
就这样,老诸千里迢迢,赶回村里去交罚款。临上车时,他苦笑着跟我说,这半年白干了,这老诸,活着仅是为了后代,还有后代的后代。
木匠朋友陈师傅,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像他这样出色的木工了。他能雕花,还能现场把一段木料做成麻花形的“弯头”。为此,包工头开给他很高的工钱。
按理说,陈师傅可以过得很滋润。但他不,他把自己抠得很苦。他捡别人扔掉的拖鞋穿。他隔两三个月才剃一次头,整日蓬头垢面。他到东到西干活就一个工具袋、一条草席。这条草席已经被他的汗水渍得发黑,还露出了麻筋,软不拉塌的。
我对陈师傅说,换条草席吧,你又不缺这点钱。他摇头说,不行,女儿读书,等着钱花呢。
陈师傅有两个女儿,书都读得很好。大女儿浙江师大本科毕业,考取了研究生。小女儿高中毕业,准备高考。陈师傅也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按理说应该懂计划生育,不知为什么生了两个女儿。陈师傅说,他的工钱供两个女儿读书,紧绷绷的。他原想劝说大女儿本科毕业就去教书,可大女儿要读研究生,他也没办法。他也晓得两个女儿将来都要嫁出去,可他说自己已经惯了,挣工钱供养她们已经成了习惯,停不住了。他说自己惟一的爱好就是喝点酒。他偶尔喝酒,也是喝最差的烧酒,一瓶才两元多钱。他说他多想喝一瓶好一点的“竹叶青”啊,可是一想起两个女儿,他的手实在放不开。
成千上万的农民工进城打工,其实许多人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后代。他们有的把儿女留在家乡,自己吃尽千辛万苦,为的是让儿女生活得体面一些。更有不少农民工,干脆把儿女带进了城里,自己心甘情愿流血流汗,但是绝不能让孩子受半点委屈。
这是一群母性十足的人,一群了不起的人。
人们见不得儿女对父母不敬,我尤其见不得农民工的儿女对父母不敬。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城乡父母的心是一样的,但是论苦,农民工的心里更苦。掂出了这个“苦”字的分量,您会对农民工肃然起敬。
(姜 善摘自《新民晚报》2004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