俸金龙
30年前我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就被吆喝下乡当了知青。刚下去啥活路都做不来，队长便叫我去“守青”，说知青没有三亲六眷，不怕得罪人。我也认为“守青”是个“安胎”活，便慨然应允。于是天天提根竹棍转田坎，看见鸡鸭下田就一阵乱打。后来觉得转田坎也麻烦，干脆买了几包耗子药，称几斤麦子拌好，撒在田边地头，专门对付那些“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一时风声鹤唳，许多人遭了冤枉不敢开腔，便怂恿五保户石大娘连续三天提着死鸡堵着我门口骂：“断子绝孙的东西，你龟儿子要塞棺材的··· ···”我初来乍到不敢还嘴，只有躲远点。人得罪了，“守青”这个活儿我也不干了。
初试农活，即遇薅麦子。正吃早饭，只听麻子队长在公房晒坝上振臂一呼：“干事喽！”即见男女社员纷纷拥向田头，队伍煞是整齐。散漫的农民朋友竟有此军队作风！我正在诧异，记分员上前悄声说：“快下田！错过早请示要扣工分。”忙扔下碗冲下田坎。果然见队长已在田头插好领袖像，开始率众山呼“万寿无疆”，然后恭恭敬敬对宝像请示：“敬爱的毛主席，我们今天薅麦子，任务是四亩。请您老人家监督。”下午收工时，又对宝像鞠躬汇报：““毛主席呀毛主席，今天薅了三亩七，只因肚皮没装饱，大家实在薅不起··· ···"
天天如此过场，持续半年。
大战红五月，活路繁重，几天未见油荤，很想长啜大嚼一顿油食。适逢队长儿子明娃约我第二天去邛（qióng）崃（lái）拉石灰，声称“包你打个牙祭”，我忙连声应允。
翌日晨，即和明娃开着蹦蹦车上路。车行数十里，明娃从坐垫下拖出一只死鸡，放出水箱里的热水淋。然后拔毛剖腹肢解再塞进水箱加上清水继续朝前开。到邛崃后买来豆瓣拌好鸡肉，又买了一斤米饭，便和我一齐大嚼。水箱煨的鸡虽不太烂、还有股机油味，但解馋过瘾。谁知两个时辰后我即感下体坠胀，小腹阵痛，一次接一次拉稀。若不是明娃买来几片黄连素，恐怕我的小命也危险了。
知青中时兴戴军帽，很多人都以有顶资格军帽面骄傲。我曾经有一顶，是在电影院趁混乱从一个转哥（退伍兵）头上揭来的。后来为解嘴馋，用它换了一只卤猪蹄。为了解决无帽之尴尬，我又连续几次在镇上寻觅。终于有一天，在猪市上发现一个老头的头上戴了顶资格货。我慢慢挤到他身后，趁他弯腰捏弄仔猪时，一把抓下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即听身后传来呐喊：“抢人喽！逮住他··· ···”整个猪市随之炸营，我吓得赶紧丢下军帽逃之夭夭。
生产队有个五类分子叫石慎之，解放前一直在读书。他爹省吃俭用，拼着老命在临解放时，刚挣够了划地主成分的土地家产便一命鸣呼，他20来岁便戴上了本该由他爹戴的“地主”帽子。他当时不服气，说了几句不满政府的话，又被打成“反革命”、成了“双管”。我刚下乡时尚对他避而远之，后来发觉此人肚子里有货，言谈举止很有儒雅气，便“立场不稳”，悄悄和他接近。在无书可看的年代，能从他口中听到福尔摩斯、亚瑟罗平、三言二拍等非常刺激的龙门阵，简直当打牙祭。一次生产队的牛圈失火，他奋不顾身冲进火海，连续救出十几头耕牛，被烧成重伤不治而亡，队上便悄悄把他拾上山埋了。我心中只有怅然。若用现在的眼光看，他无疑是个好人。可惜他死时才40出头，还戴着“双管”帽子。
当时乡下没啥文化娱乐，惟一的消遣就是出工时开荤玩笑。嫂嫂逗小伙子、半蔫老头逗嫂嫂是常事。我曾见过几个大嫂把记分员提起筛糠，又按在田坎上挤了他一脸奶水。这些都还温柔，更有出格的。农村妇女常穿侧边扣的裤子，里面又多“挂空挡”。若一时疏忽少扣一颗扣子，稍不注意就“春光外泄”。有一次糊田坎，我毗邻田中的一位大嫂正弯腰劳作，副队长从她侧边过，从田里抓一把稀泥，突然伸进她乍开的裤缝里，抹了她一腿。两人当时就半嗔半怒地打闹起来，弄成两个泥人。
秋收农忙，每天放工已是擦黑，周身疲惫还得自己点火做饭，真是苦不堪言！有一天做晚饭时，火钳随手夹一撮豆秆塞进灶膛，随即听到灶膛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竟将灶内的熊熊火焰扑灭。忙端下煤油灯照看：原来是一条尺把长的小蛇夹在豆秆内，已被烈焰烤死，顿时吓出我一身冷汗。
晚饭后已近10点，洗漱毕，我斜躺在床上，边听收音机边看小说，似睡非睡时，忽听脑后蚊帐外一阵窸窸窣窣声。起初我未在意，疑是耗子作祟。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起身揭开蚊帐一看，顿时魂飞天外：一条锄把粗细的菜花蛇盘绕在我的床栏上，瞪着绿豆眼珠，红色的芯子对我吐进吐出，样子煞是吓人！我尖叫一声，一跃而起，赶紧奔出门外。隔壁老保管闻声提着一根棍子进我屋里，打着电筒搜寻了半天也未见蛇影。我再不敢在屋里睡，搬去和老保管搭铺。
当知青的头一年，每月要在会计处领取生活费，因此和老会计过从甚密。一日放工，我问他：“本月生活费何时领？”不料他一把将我拉至路边，神秘地对我说：“明早天一亮到我家里来。”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走了。这举动弄得我疑神疑鬼猜测了半天：老会计50多岁，人极和善，在生产队一向口碑很好，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二天我起床即朝会计家跑。刚进门，老会计便把我拉至堂屋神龛前坐下，又旋风般抱出一个奶娃子，向我打躬作揖，声称这孩子要拜我为干爹。见我手足无措，意欲推辞，老会计忙向我道出原委：儿媳妇过门3年，已流产两次，好不容易生下这个孩子，却身体孱弱，经常生病。请八字先生算过，说要拜继一个远离家门的单身男人为干爹，方可保住小命。知青远天远地下乡，再合适不过。这一说更使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欲推不能，只得低头苦笑。
前两年时兴“第二故乡行”，我曾去拜望过“干亲家”。老会计已去世了，“干儿子“也成家有了儿子，也就是说，我这“干爹”已升格为“干爷爷”了。
（浇 洁摘自《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