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早些年,黄泥湾一直不通电,山外很早就用上了的打米机、磨面机,在黄泥湾却得不到使用。人们依旧用碾子碾米磨面,碾盘就架在村前那棵老榆树的下面。
每天傍晚收了工,家家户户的房顶上袅袅腾腾飘散出淡蓝色炊烟的时候,碾盘准会唱起一支冗长而单调的歌。黄泥湾傍晚的宁静便在这老掉了牙的歌声中越走越深,直至东方欲晓。
也不知从何时起,碾盘旁边钻出一个黑瘦的男孩。男孩站在碾道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默默走上去,推起了碾子。碾子的歌声便激越欢快起来。推碾子的男人瞅空儿赞许地拍了拍男孩硕大的头颅,男孩更卖力地推着碾子。吃晚饭的时候,自然就少不了男孩一碗稀饭和一块馍。
男孩就在黄泥湾住下来不走了。夏季睡在碾盘上,冬季住在牛棚里,每天都帮人推碾子,混点吃喝。男孩无姓无名,因他整日不知疲倦地推碾子,有人便叫他“推子”。喊他推子,他就答应,于是推子就成了他的名字。
推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慢慢长大了一些。先前推子帮人推碾子,毕竟身单力薄,推了一阵儿就成了碾杠上的累赘,只吊在上面大口喘气却使不出力气。长大了一些的推子就不一样了,不管谁家碾米磨面,男人就不必来了,推子一个人就将碾子推得呼隆呼隆响。推子不光推碾子,还能干很多活儿。不管谁站在门口吆喝一声推子,推子就应声而至,牛一样干活儿。牛一样干活儿的推子有牛一样大的胃口。推子帮一户人家干活儿,所得的饭食远远满足不了他饥肠辘辘的需要。他只有一户接一户地拼命地帮人推碾子,拼命地帮人干活儿,才勉强果腹。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推子就出落成一个壮小伙子,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靠工分吃饭。可是分值太低,一年下来,推子是严重的缺粮户。推子自己有口粮,再帮人家干活儿,基本上是义务劳动,几乎得不到一茶一饭的报酬。那个年月,谁家的日子又能宽裕多少呢?
后来,一天傍晚、有人去磨面,碾滚却不见了。那么大的一个石头家伙,足足有二百多斤重,能到哪儿去呢?那人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正要作罢,无意中一抬头却见碾磙稳稳当当地卡在老榆树的枝杈上。
俺的娘哎,碾磙上了树了!那人惊讶得眼珠子瞪得比牛眼睛还大,狂呼起来,都来望呀,都来望呀··· ···
人们齐齐聚集到老榆树下面,目睹了碾磙上树的奇观。人们几十代上百代,啥稀罕事儿没发生过,可谁又见过这样离奇的事儿呢?
人们叽叽喳地议论了一会儿,可还得将碾磙弄下树啊。但人们都面面相觑起来,大眼瞪小眼,站着不挪窝。说得轻巧,谁有那本事?碾磙那么重,平地搬起来就了不起,还能上树去搬?搞得不好落下来,砸破了碾盘事小,砸断了胳膊砸断了腿砸碎了脑袋那昨办?
终于有人想到了推子。这种事儿,只有找推子了。
推子来了。推子走路软绵绵的,脚底下像踩着一团棉花。人们七嘴八舌把事儿跟推子说了,推子没说搬,也没说不搬,只说,我饿了,没劲儿。
馍拿来了,饭盛来了,推子囫囵吞枣地吃了。吃罢了,推子抹抹嘴,猫腰上了树。他蹲在树权上,双手抱着碾磙,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连人带碾磙落在地上。人们都普遍感到地皮在轻微地震颤。推子将碾磙轻轻地放在碾盘上,掸一掸衣袖,走了。
从那以后,碾磙隔三差五就会上树。人们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不说破,只是拿来饭食,让推子吃饱以后,上树去搬。
那年秋季,部队来招兵。黄泥湾的人们都说,在部队,大米干饭尽你撑,极力怂恿推子去当兵。推子就去当兵了。推子当兵后,看见山外的人都用机器加工粮食,就想起黄泥湾的碾子,想起黄泥湾的人们一年到头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推碾子,就羡慕得不得了。
过了几年,推子复员回来,用几年间积攒下来的津贴和复员费,还借了一些债,买回发电机、打米机、磨面机,安装在老榆树下面的碾盘旁边。马达的轰鸣声,彻底地打破了黄泥湾千万年的宁静。
推子的作坊开工以后,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来碾米磨面,生意十分兴隆,有时排起了长队。推子不讲先来后到,坚持让黄泥湾的乡亲优先、随来随加工,不需排队,且只收成本费,没钱不给也行。外村的人纷纷提意见,推子装聋作哑,仿佛没听见。
(董文华摘自《小说界》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