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全
选择秋后娶新娘,这在村人眼里是一件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就像庄稼,立秋后就得开镰,迟了,便要黄烂在田地里,不可收拾。女儿养在娘家,十四五岁开始涨苞,十七八岁小模小样,翻过二十的坎儿,就黄澄鼓眼的熟透了。这个时候抬了花轿去娶,自然再正常不过。
娘家人虽然也认这个理儿,但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凭什么我辛辛苦苦种出的一季庄稼要你来白收白割?当我在田里一身汗一身水的时候你在干吗?你躲在屋檐下磨刀!每每想到那小子磨刀时贪婪和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里就来气,所以自从这可恶的偷心贼跨入家门的那一刻起,娘家人的天空就没有完全晴朗过。尽管娘家人也懂得,到了收割庄稼的时候如果总是连绵阴雨,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庄稼沤烂,镰刀生锈。这种鸡飞蛋打的结局当然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不过在闺女没有嫁出去之前,却也不会痛痛快快出几个红火的大太阳。比如你得过来帮够多少工,比如彩礼要上哪一级数字,比如新衣该有几身几换,还比如··· ···虽然彩礼拿到手又悄悄塞给闺女让带回去,帮了一些工,我也一个不落下,但面子你得给足,让我这养女儿的在村人面前也说得起话。
真正到了闺女出嫁的时候,却早已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了。哭自然是要哭一下的,但不会特别悲伤。其实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把闺女嫁出去,不过就像把庄稼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搬到哪儿不也是一个家吗?所以当娶亲的唢呐已经抵达柴门的时候,就都收了泪,摸摸闺女的头发,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地把闺女送出去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行进在乡村土路上的迎亲队伍。走在最前面那昂首挺胸的理所当然该是媒人了,作为整个婚姻运转的润滑剂,今天,她的路线就代表着娶亲的路线,她的方向就代表着娶亲的方向。跟在媒人后面的是新郎新娘。他们埋着头,并排着静静地走,偶尔双方的手不小心就碰了一下。接下来是一支气势雄壮的乡村乐队,有吹吹师、锣师、鼓师、铙钹丁当师。其中尤以吹吹师最为抢眼,他是整个队伍的新闻发布官。当吹吹师梗了脖子鼓起腮帮,把一柄唢呐指向天空的时候,村子里就像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一村的树都支棱起绿色的小耳朵,一村的狗都哑了它们羞涩的嗓。吹吹师灵巧地飞动十指,摇晃脑袋,踢踏脚步,竭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竭力地使自己的思想成为此刻村里最权威的思想。他们把新郎新娘的那颗心像揉绸布一样揉来揉去,抖也抖不展了。一些小孩也摘了路旁的喇叭花,学着吹吹师的模样晃来晃去,有时还故意到新郎新娘面前做鬼脸。新郎就嘿嘿笑,新娘则伸了水葱样的手指嗔怪地摸摸他们光溜溜的小脑袋。
不过吹吹师的努力终归是徒劳。除了孩子和新郎新娘,后面那些搬运嫁妆的汉子、娘们儿,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一张衣柜已经很重了,两个汉子却不好好抬在肩上,而挺直双手举起来,高高的像擎一簇红红的火焰。火焰下他们油黑的脸膛、铜色的臂膀就很饱很亮,自家娘们儿就在后面高声地笑骂打趣,旁若无人的样子,把他两口儿当成今天的主角了。不过其他娘们儿却并不予理会,她们穿得花花哨哨背着新新崭崭的被卷儿,三两个一队地走,那步态就像是端了海碗从自家院子出来,集中到村头的那棵老桤(qī)木树下。一时间有俩人落到后面了,转过头去,却见她俩正拉起衣襟比毛衣的针脚花纹,一伙娘们儿就骂开了:还不快走,躲在后面卖什么骚!
昨晚全村的狗叫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听到旺儿媳妇的哭声。事实上,昨晚全村的狗一叫,村人就有些明白了,只不知死的是哪一家的人。天刚蒙蒙亮,许多窗门就像耳朵一样打开了,而男人们则早早地起来,点了烟候在屋檐口下。
细细想想,是啊,这死的还就该是旺儿他爹,而不会是别人。去年狗娃他爹过世以后,村里就数旺儿他爹年纪最大,排轮子也该排到他头上了。其实旺儿他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前一个月他就拄了拐杖分别到他几个闺女家走了一遭,连最不听话自个儿跑去嫁人的幺闺女家也去了。要知道幺女离家时他是当着全村人面发过誓的,现在居然自毁誓言过去了,还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抱着不满周岁的小外孙满村乱串。他从闺女家回来又去庄稼地里一处一处地看,从一根田埂到另一根田埂。正是深秋,庄稼已经收割,田里光秃秃的一片,他埋着头,慢慢地走,偶尔俯下身去拾一截遗落的稻穗。那些穗子大都是空瘪的,偶有实粒也已经生芽腐烂,但他却捡得很认真,还搓了根干稻绳很精致地扎成一束,拿回家花儿一样插在窗格上。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是清楚自己时间表的,他和儿女、庄稼、牛羊以及山林树木都一一道了别,前几天他甚至还和雷五爷也打了招呼。雷五爷可是他的世仇,几十年来没说过一句话的。他把这些事情做得不慌不忙,细致周到,就像为出一趟远门做着各种准备。当他做好这一切后,昨天晚上,他就静静地走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一般情况下的出门,毕竟不像雨水走向江河、种子走向土地那样简单。雨水可以重新回到天空,庄稼也可以再次进入粮囤,但是人一旦离去,就不再有回来的时候了,所以他虽然走得很安静,可毕竟还是惊动了全村人,他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替他料理后事。
要说料理,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棺材早几年就已备好,用黑漆刷得铿亮,置于堂屋边上了,现在只需往中间挪挪,就可以人殓。坟地是去年选的址。猪在圈里正肥着,粮食满满地往外溢。村人们惟一能做的也就是杀猪、煮饭、摆宴席。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也就是村人们的一次例行的聚会。前几天在明子家,为明子娶媳妇;今天在旺儿家,送旺儿爹上山。秋收以后,村里人大抵就做这些事情。
当然也不能光是个吃,还是得摆一点什么的,今天的话题自然是旺儿他爹,都觉得这个人勤快、善良、心眼好,走了实在可惜,连一贯与他拧的雷五爷也这么说。不过大家也感动,虽然走得可惜,却也没什么遗憾。日子一天一天好了,房屋立起来了,家里的老人安葬了,儿女都成家了。虽说幺闺女的婚事不太合他的意,但她婚后的生活还是过得不错的,用不着再为她操心。孙儿孙女们虽然有的还小,有的长大了却没有成才,但一代不管一代,作为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人生七十古来稀,他都翻上八十的坎儿了,世上的这一遭已不枉走。是啊,村人们说,他可以戴上红花,安心上路了。
(邵宝珠摘自《散文百家》2003年第10期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