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屋外呼呼的北风裹着雪花漫天飞扬,屋内熊熊的灶火烘着棉被暖气洋洋,回到乡下老家,我重温拥被烤火的乡村生活,与父母拉着家常,拉着村子里的人事物事,沉浸在温暖如夏的气氛中。
突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母亲起身开门,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伸进头来,继而扬起红扑扑的苹果脸,甜甜地喊:“福奶奶,给你送红鸡蛋哩。”我一看,小姑娘的胳膊挎着一只竹篮子,满满地装着鲜红鲜红的鸡蛋,一脸温甜的笑容。母亲招呼着:“杉妹子,快进来烤烤火。”被称为杉妹子的小姑娘又是甜甜一笑:“不啦,我还要去送蛋哩。”说着,侧身带上门,迈着欢快的步子踏雪而去。母亲对我说:“杉妹子的嫂嫂生了个小宝宝,今天打三朝酒,送蛋哩。”
老家的这个风俗,依然未改啊。
谁家有喜事,送红糖果送红鸡蛋是我们老家的老风俗了。乡亲讨堂客、嫁女儿、满大寿、生宝宝这些喜事,都要挨家挨户送,一户也不漏。讨堂客,多送糖果瓜子,用红纸包着,糖果瓜子还是新娘家里来的哩,新娘选了日子后,要问问村里有多少户人家,五保户算,单身汉算,刚分灶分户的也算,有多少户就准备多少份,叫做送“红盘茶”,那意思是:我是你们村里的人了,以糖果见个面吧。嫁女儿,就由男家准备礼品,也多是糖果瓜子。满大寿就不同,送的多是饼干,圆圆如满月,送多送少,随寿星的家境而定。
送红鸡蛋哩,都是生生崽打三朝酒。自女儿肚子初腆,娘家就张罗着把鸡蛋腌在坛子里,浸着盐,浸着八角五香,还浸着鲜红的朱丹,严严密密地砌半年。出坛之后,鸡蛋红红艳艳,剥了红壳,那红清清亮亮地渗在蛋白里,咸里带着微微香气,粉里带着隐隐酸味,看看闻闻,就叫人生津舌动,吃时细口咬,舌尖舔,舍不得一口吞下去。偷懒的岳母娘常常省了腌制这一环节,打三朝酒的前两天,把鸡蛋煮熟,蛋壳上涂些红墨水,红倒是很红,那味道就差远了。讲面子的娘家一般都不偷懒,都精心地腌红鸡蛋。到了打三朝酒那天,岳母娘就让小舅子挑着装满红鸡蛋的竹箩,欢天喜地送到女婿家去。宴席开到红辣椒炒杂碎下饭时分,就将红鸡蛋盛在红盘子里,挨桌端上,嘴馋的当下剥了慢慢品,顾家的就兜在袋里,留给家里人尝味。
宴席之后,就将红鸡蛋一家一家两个四个地送,全村一户也不漏。这次,杉妹子送到我家的鸡蛋就是精心腌过的,有点粉,有点酸,有点香,有点甜,咸淡适口,不老不嫩,还有一点麻辣味,腌的功夫十分到家。母亲将它切成几小块,我们小口小口地咬,诸般味道留在唇齿间,好久好久了,余味还在舌上。
小时候,我也多次送过糖,送过瓜子,送过红鸡蛋。那次,侄子出生打三朝酒,母亲叫我去送红鸡蛋。母亲早就把村子里的人家数了。我却问:“晒簟(音:diàn)丘那户送吗?”晒簟丘那户是莲嫂子,她与母亲曾为了稻禾灌水一事吵了一架,一直结仇没搭话,因为她住在晒簟丘的一块田边,所以我们就称她“晒簟丘那户”。见我问,母亲头也没抬地说:“送。”我又问:“亭子端头那家送吗?”亭子端头那家叫英婶,她家的菜园子与我家的菜园子接壤,有次挖土,英婶向我家这边多挖了两锄母亲不让,反过来向她家多挖了两锄,两人狠闹了一回,因此我才问送不送。母亲说:“告诉你了嘛,都送。”
在乡下,田梗接连田梗,屋檐搭着屋檐,磕磕碰碰的事情不少,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也蛮多,吵起架来,有时锣鼓铙钹一齐响,可是在喜事降临的时候,谁都忘了恩仇,谁都忘了纠葛,而把自己的每一份喜悦都送给每家每户分享。其实,又何止是喜悦呢。在乡村,一家有难、有苦、有悲,全村男女老少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是非,有过什么恩怨,都搁在一边,尽各自的一份力帮忙。
记得有一次,我在水塘边玩,高兴过头,不小心一脚掉了下去,小伙伴们全都傻了眼。晒簟丘的莲嫂正在田里锄地,听到“扑通”一声响,扔了锄头,没命地跑来,她一个女人家,从不识水性,前脚还没稳,却直往水里扑,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把我拉了上来。现在想起来,那正是莲嫂天性中的那一份善良,母亲叫我送那份红鸡蛋,也许是为了回报,也许是同一村人的同一种苦乐,哪会斤斤计较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呢?
这就是乡情浓郁的乡村,这就是淳朴厚道的乡亲。
在外面奔波,尝过了许多炎凉世态,回到乡村,才真切地觉得乡亲们有一颗至真至纯而透明澄澈的心。
此次,我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家,外面是呼呼的北风,风中夹雪,我烤着火,吃着杉妹子送来的红鸡蛋,身上与心中都热热乎乎的。身上,我已烤着炭火取暖;心中呢,我凭着老家充满浓浓乡情的老风俗取暖。
(朱志钦摘自《希望月报》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