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辉
老葛大名葛纯才,生产队长,“贫下中农管学校”的班子成员,学校的兼职教师。他长得高大粗壮,声音洪亮,如同当地贫苦农民一样,为了省钱又省事,剃了光头。从春天到夏天,总是穿一件白褂子,变化只在于天气凉一点的时候,褂子的扣子是扣着的,随着气温变化,这褂子的扣子,少扣几个,或者全部不扣,或者干脆只把褂子披在肩上。白褂子洗了又洗,补了又补,褂子旧了,扣子的襟烂了,于是有几个扣子想扣也扣不住的。不过,白褂子还是白褂子直到秋天,还穿在老葛的身上。一直到天气实在凉了,须穿棉衣的时候,他才换上一身黑棉袄。老葛家的银凤是我班上的学生干部,为了种种原因,我到她家去“家访”的次数也就很多。他家有7个孩子,老大和老四是男孩,其余全是女的,银凤是他家老二,是女孩子中最大的。
我不久被调到后山岗小学,跟前山岗虽然不远,毕竟是离开了一段路,银凤也毕了业,跟老葛一家见面的机会少多了。麦收之后有一天晚上,老葛忽然自己到后山岗来,从一个纸包里取出一段白布,说要麻烦老师给裁一件褂子。老葛身上的那件褂子还是半新的,怎么就又要做一件呢?我一边给他量体裁衣,一边好奇地问:“走亲戚吗?”老葛竟答道:“是,走亲戚。”过了几天,我的好奇心驱使我去前山岗银凤家玩。当时我还担心老葛会给银风找婆家,心想如果我猜对了,可以适时地做做他们的工作,可不能让这个能读书的女孩子早早出嫁。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到银凤家的时候,老葛不在,银凤妈在我打听老葛的时候,高兴地说:“他去看女儿了。”又补了一句:“看我们的小七。”她看我不明白的样子,就又说:“反正今天老葛不在家,我告诉你吧,你只要以后不对老葛讲就行。”银风妈的故事是这样的:
1960年,我家添了小七,也是个女的,可是,我们还是都把她喜欢得不得了。一天,我到小店买盐,碰到一个女的在那里大声讲话,哭亲人的样子。旁边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乱嚷嚷。见我来了,有人说,老葛家的来了,问问她有没有办法,问问她肯不肯。那女人就转过脸,一把抓住我的手,连连说“帮帮忙,帮帮忙”。原来那女的是南京郊区人,帮他们村上一家姓张的联系抱养一个小孩,今天来抱孩子,这边这一家却变卦了,死活不肯让她把孩子抱走。她说,郊区那要领养孩子的人家是种蔬菜的,家里条件好得很,男的还是生产队长,夫妇二人结婚已经10年,一直没有生养,盼孩子,想孩子,现在要领一个孩子,把小床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忽然这边变卦了,可怎么交代。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里,有一个插嘴说:“老葛家的,你帮帮忙吧,你反正有7个孩子,送一个给人吧!”于是旁边的人跟着说好,那女人也盯住不放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好啊,我家小七送你,要不要?”就这样我把小七送了人。老葛开会回家,已经是两天之后,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听说已经送了人,就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老葛小时候,父母没有力量养他,于是他被送到舅舅家放牛,混碗饭吃。他深知小孩没有娘的痛苦,他怎么忍心将自己的孩子送人,再受他过去受过的苦呢?老葛不吃饭,也不问队里的事。我很后悔,直骂自己办事太草率。只得赶到南京郊区去,再把小七要回来。小七要回来了,小衣服、小毛巾、小被子都是新的,那家说,既然留不住孩子,这些东西留着又有什么用,所以都给我带了回来。本来,这件事也就结束了。谁知道,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郊区那张队长家的女主人找到我家来了,说她丈夫老是想着孩子,吃不下也睡不着,队里的事也放松了,成天唉声叹气,她就想来认个干亲,如果我们老葛同意,就让他们当小七的干爸、干妈,来人还带了许多小碗、小勺、奶瓶之类的东西来,说是那一天我没有带回来,她就给带来了。老葛听了,没做声,又躲到一边去抽烟。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连连说:“大妹子,对不起!大妹子,对不起!”而来人却说:“大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留客人吃了饭,客人就匆匆回去了。人走了,老葛却又上了心事,又不吃饭不问事了。这样心事重重地过了三四天,忽然有一天早上老葛说:“我已经带口信叫郊区那张队长来,今天要买些菜,不能亏待了人家。”我见老葛的脸仍然是阴着的,不知道老葛要干什么,心里怦怦乱跳。张队长也不知道来了会发生什么事,怕有纠纷,把小舅子也叫了来。见面已经是中午,没说什么话,就上饭桌,老葛一杯一杯地敬酒,张队长就杯一杯地喝,两个人都喝了个大红脸,直到一桌菜吃得差不多了,酒瓶也空了,老葛才把手伸过桌子去握住张队长的手,大叫一声:“张大哥,我把小七交给你啦!”一桌的人都呆了,想说什么的时候,老葛又说:“什么也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他把大家的嘴都堵住,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又说:“回去还有许多路,早早地动身吧!”说完,转身到队部去了,他说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去队部了。就这样,银凤的小妹妹送了人。
银凤妈松了一口气总结似的说:“不是老讲阶级感情吗,老葛就是为了阶级感情。”从此,老葛多了一家亲戚,每年走动一次。银风妈又说:“现在,小七已经上学了,该懂事了,多走动不好,不能让孩子知道,不能影响了孩子对领养爸爸、妈妈的感情。”
这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虽然后来我从未对老葛当面提起过,却始终不能忘怀,几十年过去了,还能想起银凤妈给我讲故事时的神情。
(韩红摘自《散文》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