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洪涛
那些草从黑色的泥地里长出来,它们和地下的根一样,也长得一节一节的,它们有着竹子一样修长的叶子,但是我的祖先却叫它们芦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告诉我,芦苇到秋天的时候,就开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花,冬天的时候死去,第二年春天再活过来;而竹子不开花,竹子一开花就永远地死去了,再活不过来。
我的故乡遍布这种叫芦苇的植物,它们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村庄的周围,跟着一条叫蒲苇河的河流曲折蜿蜒,长成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
这些植物的年纪比我祖父的祖父还大,我的祖先还没有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这儿生长了,一年死一次,一年生一次。它们把根深深地扎进黑色的泥土里,向四周肆意扩展,你拿一把铁锨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都会切着它们纤细的根。父亲犁地的时候,就常常翻出来一两棵脆脆的白生生的苇根,那可是一块种了多少年的熟地啊。它们藏在地下,一有机会就冒出尖尖的头来,并且趁你不留神的工夫就迅速地生长成一棵挺拔的芦苇。这些根在土里就像千万只飞鸟在空中一样任意飞翔,占领着空间和泥土,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我们整个的蒲苇桥村庄就坐落在这张大网上。这里到处都长满了芦苇和蒲草,我们的村庄就是以它命名的。父亲说,实际上我们都是蒲苇桥一棵一棵活着的芦苇,我们的根像芦苇一样深深地扎在大地上,我们永远离不开这黑色的泥土。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但是我隐约地觉出父亲是一位乡村哲学家,除他之外我还没听谁说过人是一棵芦苇。
地面是一个界点,芦苇在两个空间里生活。根向地下使劲扩展,死死地抓住泥土;茎则直直向上,抢占着地上的位置。芦苇是一种特殊的植物,它一节一节地长着,就像我们进行一次长途的旅行,总要走一走歇一歇一样。每歇一次,它就挑起一把叶子做绿伞。我觉得芦苇更像一个人,抑或是人在冥冥中学了芦苇。但人和芦苇是不一样的,一位哲人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会思想使人比芦苇高明,但会思想也使许多人长得歪了,不能像芦苇一样正直地生长。人群中有歪心邪术之人,但谁见过一棵弯着生长的芦苇?
芦苇一路直直地长下去,慢慢高过我们的头顶,我拨开苇丛走进去,后面的芦苇复又合拢,苇荡把我湮没了。这些细细的苇叶组织成了翠绿的空间。它们像一叶叶小舟,又像一队队纤柔的少女,这让我想起那首古老的诗谣:“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长腿细腰的美人儿可就是我二十年中夜夜梦见的伊人?我顺手捋过一支细长的苇节,做成清脆的苇笛,这是芦苇的情歌,汩汩流淌,滋润着幸福的胸膛。
我看见母亲的羊群走进了苇荡,苇荡里马上就绽开了洁白的花朵。苇荡里偶尔会有一小片芦苇稀疏的地方,这儿长满了丰茂的野草,有水稗子草、芨芨草、开白花的野荞麦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母亲的羊群就在这儿吃草,神秘而又浪漫。
这让我想起我的先人,他们一拨一拨地走进苇荡,最后睡在苇荡里滋养着芦苇,不知道我的身体能生出多少棵挺拔的芦苇?
秋天的芦苇开出大团大团白色的苇絮,它们像温暖的诗歌四处飞扬,遍布整个蒲苇桥乡村,天空中弥漫着乳白色的馥郁的味道。
祖父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带领我们出发,大家手握镰刀浩浩荡荡地走向苇荡收割芦苇。祖父的年纪已拿不起镰刀,但他会到处指挥者我们进行收割。许多年以来都是如此,甚至某一天祖父晚去了一会儿,我们就不知从何下手。已近五十岁的父亲仍没有能力指挥这一年一度的大行动,祖父不在,他就显得烦乱不安。这愈使我对芦苇产生无比的膜拜。
收割后的芦苇在漫长的冬夜里被破成苇篾,祖父再带领他的儿女把它编成一领领洁白的苇席。祖父是蒲苇桥编席最好的老人,跟他学过编席的人像他的白胡子一样多。一个冬天我们的席子就可以堆成一座洁白的小山,父亲套上家里那一头壮实的老驴,拉着一大车苇席走向百里以外的那座古老的小镇,那里有一个乔记苇席店,蒲苇桥的苇席就从这儿行销全国。
这些苇席鼓荡着蒲苇桥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充满了蒲草和芦苇的味道。至此,我看见天南地北的床炕铺满了来自蒲苇桥的苇席,有多少男女在席上奋然交欢,蒲苇的野性刺激了他们的欲望,我听到了肉体相撞的声音。承载了生命之欢的苇席,又有多少生命在上面啼哭降落?又有多少生命在苇席上悄然逝去?我在许多年之后,终于理清了中国人与蒲苇桥脉息相通之处,我发现苇席在其间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我听祖父说,大约要有一大抱挺拔的芦苇才能编一领苇席,那么,一大抱芦苇能有多少棵?大约得有多少泥土才能生长这么多芦苇?而一个人一生要睡坏多少领苇席?也就是一个人一生需要多少棵芦苇?而死后,我的身体又能滋养多少棵芦苇呢?
芦苇依然挺立不语,这是一组沉默的诗歌,但我知道它的内心一样激情飞扬。
一棵芦苇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一棵移动的芦苇。
(王玉喜摘自《鸭绿江》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