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苏
德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别的本事没有,只会种田。他侍弄的庄稼苗壮粒饱,产量都比别人的高。勤劳的人家庭也殷实,三个儿子没费多大事都讨上了媳妇,德顺不偏不倚,给每个儿子都建了一座新宅。小儿子成亲那天,德顺就想往后不苦了,辛苦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可他天性闲不住,几天不做事,浑身的骨头就像锈住一般,一动喀喀乱响,还酸痛。德顺一气,扛上锄头就到田里头,流了一身热汗、浑身反而轻轻松松活活套套,胳膊肘儿像上过油的轴承一样滑溜。德顺就想自己怕是牛转世的,天生的劳碌命。春上,德顺将靠家较近的那块田改种花生,收成不孬,秋后一算账比种小麦、玉米划算。这东西金贵,几块钱一斤,用口袋装一些到集市上一卖就是几十块钱,挺鲜活的。这作物浑身都是宝,花生收下了人吃,藤叶晒干了又是牛羊的上等饲料。花生摘下后,德顺就用杈将沾在藤上面的泥土抖净,晒干后用车子一趟趟运回家,高高地垛起。村上养牛的人家出高价收买,德顺硬是没舍得卖,他想自家有只羊,闲下来再到集上买几只,喂它一腊月,年上正好卖钱。算盘是打好的,就等德顺去实施。
老伴见家里剁了一堆花生藤,就不再牵小羊去沟边啃草,再说秋后草都枯了,小羊啃一天也啃不饱肚子,到晚上直叫唤,吵死人。老伴眼瞅小羊一边叫,一边撑起四蹄拼力往草垛边挣,就想这小东西定是嘴馋想吃草,于是解下绳子将它牵到草垛前,又在草垛边钉根橛头拴好,随它吃去。小羊自打拴在草垛前,整天肚子鼓鼓的,再也不叫唤了。
德顺看了看,夸老伴这法子好,省事。那日小三子的小舅子成亲,他临行前到父亲这边来,让他们把家照应好。这照应的意思德顺懂,就是他这一走,家里那一摊子全扔给他们啦,鸡鹅鸭、猪牛羊他都得帮助喂。小三子站在院里往外一瞅,见父亲的小羊正大口地在草垛上扯草吃,眼立马亮了,一声不响,回到家就将小羊牵来,也照着样在草垛边钉橛拴绳。德顺本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想反正要帮他喂的,暂且拴着吧,待他回来再牵走不迟。不曾想小三子办完他小舅子的婚事,回到家一两天也不提牵羊的事,德顺那天想要提醒他,后来被其他事岔忘了。也就是那天,老大老二回来找父亲有事,见草垛边有两只小羊摇头晃脑地扯草吃,问父亲何时又买了一只。德顺随口说是小三子家的,他忘了来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大老二对望一眼,不一会都回去牵来自家的羊,一人一边拴好,德顺当时想吼他们的,这是干什么,老伴见德顺的脸色不好,不待发作便死拖活拉地将他扯进屋,说小三子的羊拴几天了,我们不偏不倚也让他们拴几天吧,反正吃的是草,又不是命根子,德顺翻翻眼说,我还指望买几只羊呢,咋能白白地便宜他们?老伴开导说,什么你的我的,三个儿子哪个不是你的?德顺被噎得无话,也就随他们去了。
几只羊有好草吃,肚子整天胀得像小鼓,老伴每天只需端些水给它们喝。一些时日后,几只羊个个膘肥体大,吹了气似的长,草垛却一天天在瘦小,四周深深地往里陷,远看形同蘑菇。
德顺老汉错就错在没有及时采取措施,譬如将羊一一牵还他们,或者在意识到草垛会有倾倒的一天就及时将草垛拆除重剁,那样就不会有事了。然而,德顺想到了却没做。他当时还有一种恶毒心理:草垛倒了好,压死羊吃肉。不想有一天草垛终于经受不住几只羊的撕扯,头重脚轻地倒下了。草垛若是倒在白天,德顺也会发现,不巧的是倒在夜里,结果就把德顺自己的那只羊给压死了。德顺早晨刚开门,感觉院外少了什么,一看草垛没了,他趿(音:tā)拉着鞋就跑出门,见羊少了一只,忙在乱草里抓,待从草里拖出,羊已气绝身亡。德顺好不心痛,后来他以此为借口挨门去告诉,让三个儿子快快来牵羊。三个儿子闻听此事都神色慌张地跑来,看到自家的羊毫毛未损,倒是父亲的羊被砸死了,遂放下心来。老大带头将死羊往开拖拖,找出杈就剁草,老二老三心领神会,也回身找出工具。德顺感动了,动情地说,你们都回吧,这点事我能做。看劝不回,也上手帮衬。到底是人多,乱乱的一堆草,不大一会儿便剁好。看着新草剁,德顺的心又变得开朗,他想羊死了羊肉照样卖钱。手中有钱,赶明儿再买一只羊来养。三个儿子剁好草,该走时不走,还是老大带头,将死羊拖到院里,拿出刀就剥皮剖肚,老二老三也过来做下手。老伴在旁边拿眼直瞟德顺,那意思是说,怎么样,还是自己的儿子好吧,知道为你分忧。德顺哪会不懂这个,所以有意不接她的眼神,在边上递这送那,忙颠颠的。羊很快拾掇了,肉是肉,下水是下水。德顺让老伴快快做饭,再割些好肉炒炒,孩子们忙活了一早晨,也尝尝鲜。老大说不尝,话落刀起,啪啪啪将一只整羊一分三份,兄弟仨一人一块拎起就走。德顺的眼直直的,闹不清他们这是干什么,待他们走出院子方才明白,跟着喊,你们这是··· ···一看几只羊重又在新草垛上吃草,提醒道,你们的羊!喊完这嗓子,德顺差不多要蹦脚了。这时老大回过身来说,你的羊没了,这草正好喂我们的羊。德顺还想说什么,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像堵了个棉花球,连声音也发不出。老伴慌慌地跑来,又是拍胸又是捶背,好半天德顺才缓过气。
(杨 勇摘自《雨花》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