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岸
从前,黄泥湾人生了病,很少去看医生,实在抗不住了,才抓回一剂两剂中药,熬了喝下去。熬过的药渣就倒在出村进村的路口上。大家都相信,药渣被千人踩万人踏,病魔就会被吓退,吃药的人病情就会迅速减轻。还别说,当路口的药渣被人踩得七零八落辨不出原色的时候,病人已经可以拄着棍子挂一脸虚弱的笑,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辣椒婶可没有这样被众人抬举的好福气。
辣椒婶生了病,熬了中药喝,药渣也倒在村口。大家出村进村的时候,不是绕着药渣走,就是从药渣上面跳过去,尽量不踩药渣。可是,牛羊牲口不分好歹,路过的时候免不了踩上一蹄子两蹄子。便有人拿来扫帚,将四散的药渣扫到村口那棵千年古枫后面,那里,除了蚂蚁、蟋蟀等昆虫,谁也踩不到。
辣椒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喝了两剂中药,发了几身透汗,身子爽利了一些。她挪下病榻,到村口散散心,愣是没看见一星半点药渣的残迹,狐疑不已。寻觅了半天,才在古枫后面看见了两堆线渣,一堆已经晒干缩小,像一颗颗黑黑的羊类蛋,另一堆显然刚倒下不久,还约略看得出是一些药渣。辣椒婶使劲跺了几脚药渣,抱着头,蹲在古枫后面嘤嘤啼哭起来。
也许是病体在村口受了风寒,也许是重新添了心病,辣椒婶回去后就躺下了,一直又躺了半个多月。
辣椒婶躲在古枫后面啼哭,全村不少人都看到了,也听见了,都觉得奇怪。这几十年来,何曾看到辣椒婶掉过一星半点眼泪,又何曾听到辣椒婶哭过一声半声?辣椒婶总是因为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将邻居骂得花开花谢狗血淋头。常有一些口齿不利索的女人,被辣椒婶骂得抱头鼠窜,甚至被骂得号啕大哭,直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一副伶牙俐齿。全村多数女人不和辣椒婶搭话,惹不起还躲得起,辣椒婶在村里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待见。现在全村人人都知道辣椒婶因药渣没人踩气得哭天抹泪,都觉得特别过瘾。
呸,活该,活该!女人们见了面,脸上放出鲜亮的光芒,挤眉弄眼地传递着兴奋的信号,兴奋地享受着辣椒婶的倒霉相。
个别女人心肠软,劝大家:咱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男人死得早,孤儿寡母的,怪不容易。她不厉害点,不就等着受欺侮吗?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不讲理。
哟,你倒可怜起她来了,你忘了,你的娃摘了她家园子一条黄瓜,被她撵到你家门上,骂得你连门都不敢开?现在你充什么好人。有人挖苦道。这个女人便哑口无言了,只好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后来,辣椒婶的小儿子当了兵,不到三个月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一瓷坛子骨灰,谁能想到呢?儿是娘的连心肉,辣椒婶得知消息,当场昏死过去,老半天唤不醒。前来慰问的军队和地方干部七手八脚将辣椒婶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住了几天院,辣椒婶才在大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回了黄泥湾。
辣椒婶家糟朽的门框上,钉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写着“烈属光荣”四个金灿灿的字。仿佛是一束刺眼的光芒,人们走过辣椒婶门前,都不敢与金属牌对视,心里揣了小兔般扑通扑通乱跳。毕竟,辣椒婶的小儿子是为国捐躯的,辣椒婶为了国家失去了宝贝心肝般的儿子,与此相比,辣椒婶从前的所作所为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个女人抱着正在下蛋的母鸡,去看辣椒婶辣椒婶斜歪在病床上,拉着来人的手,不说话,光流泪。这个女人也不说话,陪着辣椒婶流泪。两个女人一起流泪,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陆陆续续有人去看辣椒婶。有人送鸡蛋,有人送红枣,有人送花生,还有人从街上买了十根油条送过去。辣椒婶家灶台上、餐桌上、床头边,都堆满了乡亲们送的东西。
全村人几乎都去看过辣椒婶了,辣椒婶的心情慢慢开朗起来,病情也有一点点缓解,但是还没有彻底好转。大家都想,辣椒婶咋不熬中药喝呢?她倒了药渣,我们帮她踩呀。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有人往村口那儿溜达。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都没见到药渣。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问辣椒婶的大儿子,昨不给你娘抓药?
从卫生院带回来的药片还没吃完呢。
咱庄稼人土性子,吃洋药会中?还是熬几剂中药喝吧。我咋没想起来呢?辣椒婶的大儿子拍拍后脑勺,撒腿往街上跑。
当天下午,整个黄泥湾都弥漫在熟悉的苦苦涩涩的中药气息中。人们大口大口呼吸着掺杂了药味的空气,感觉如出嫁的老闺女回门一样亲切。
第二天傍晚,辣椒婶的药渣倒在了村口。人们赶集似的拥到村口,发了疯似的踩药渣。来晚的人挤不进去,在外围干跺脚,急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倒药渣的辣椒婶的大儿子还没走远,目睹了这一盛况,紧跑慢跑回家,告诉了娘。辣椒婶愣证片刻,一拾腿跳下了床,感到浑身的病一下子没影儿了。
(谭 锋摘自《四川文学》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