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 凹
那日,陪南方友人去十渡,友人说:去看看北方的土炕吧。
土炕?土炕也是可供观赏的风景吗?我惊奇地问。
友人所说,我是理解的,因为北方的平原多已被城市化了,土炕被驱赶到偏僻的乡下和幽闭的山区了。而南方人都是从城市的天空和沿着铁路线北上的,工业文明的猎猎幡帷,把人本来就短视的目光给整个地遮蔽了。
事实上,土炕不仅依然存在着,而且铺天盖地地存在着;土炕远远未被雅化为民俗风景,而是北方农民无从选择的受用。
十渡正处于京西的腹地,那条著名的河流——拒马河,正是被巍巍群山环绕着,而那山民的居所里,土炕就如照明的灯苗,很实用地“盘”在那里。
于是,很快就找到了一爿土炕。
友人们的兴味便浓得像进了娱乐场,或问询,或抚摸,或勾画,或摄影··· ···
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颗被土炕煨熟了的果实,是土豆、大豆、玉米、高粱、黄黍、荞麦·· ···总之是与土炕息息相关的那一类果实。所以,友人的兴味,勾起了我对土炕的回忆与沉思——
我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土炕——母亲是在土炕上生我的,她的产床,是身下垫的一层厚厚的绵土。母亲说,虽然我是她的头生子,却没感到疼痛;因为土炕被烧热了,那奔窜的热力因身下绵土均匀而持久的传播,让她感到了彻骨的温暖,她把自己全部舒展开了,同时,绵土也把恣肆而出的血无声地吸收了,没让她看到骇人的血光,所以,其心也静。
母亲又给我生了两个弟弟,使本已贫穷的日子更加清寒。弟兄三个合盖一床棉被,至于褥子铺垫之类更无从说起,身下只铺着光光的一张篾席,却未曾受过一次夜寒,这缘于土炕的温暖。北方的土炕,炕体里有一个网状的火道,与炕畔的地炉子紧紧地连在一起。无论是烧柴,还是燃煤,均能在提高室温的同时,把土炕烘热了。而绵密的土层具有极强的保温性,室内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土炕上却仍然温暖如春。三个少年赤条条地躺在土炕上,或拥,或嬉,温暖着,也快乐着。早起,见同被窝的两个弟弟身上印满了席花,绵密而规整,好看得让人大笑不止。正笑得忘情,弟弟们同声说,哥,你还笑我们呢,你的更多呢,你的后脊梁大啊。
为什么北方人特别重情义重孝道呢?一个大炕睡的。为什么传统的部落的民族特别垂青刺青和文身艺术呢?土炕式的天启使然。这种感叹,或许有些武断,但仔细想一想,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雪花飘飞的季节,断了农人的活计,人们不得不蹲在家里“猫冬”,偎在火炕上喝烧酒。炕热攻心,酒热也攻心,不久就喝得浑身通畅了,便吼出一些不酸不咸的调子,感到自己虽贫贱,却比神仙还自在。父亲读过几年书,每喝到心酣耳热的时候,他总是站到旷野里,面对纷飞的雪花说:“这苍茫大地真干净。”还说:“这老天真是会安排,它用雪把你堵在屋里,让你懒得理直气壮——天暖而劳,天冷而歇,乃自然规律也。”
土炕持久而沁人骨肉的温暖,会穿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隔膜。五婶是不愿嫁给五叔的,以致新婚之夜不愿与五叔合房。但后来二人的感情出奇的好,不到三年就生了三个孩子。五婶变得很乐天,有人问她:“你不是很不心甘吗,为什么还跟他过得这么情愿?”她竟说:“都是土炕闹的。他们家的土炕烧得极热,坐在炕上,热气从尾巴骨一直蹿到头发梢,骨头都酥了,心性都软了,贱得直想跟他亲热。一次亲热了,还想再亲热,后来就挂了崽,就心甘情愿了。”五婶所说的是一种“典型感觉”——农人的婚姻是极少自我选择的,但大多都从一而终。为什么呢?情感总是和温暖相伴而生的。所以,有人说农村的情感状态是农村生产力水平低下使然,便显得过于理性,非当境之说。
也有当境之说。譬如我的老乡刘恒说土炕使农人的孩子性早熟之类。家人三代同睡一个土炕,夜晚的棉被下,大人的睡相也是赤裸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土炕之热容不得半丝衣缕;二是“穷长虱子,富长疥”,穷人的棉裤只有一条,经冬而穿,衣服的皱褶里就住满了一只一只异常饱满的虱子。它们是不请自来的房客。于是,农人的父母很容易给自己的子女上人体课。于是北方农人的孩子都婚育得早,对情色有异常敏锐的感觉。为什么刘恒能写出《伏羲伏羲》那样的作品,因为他是从土炕上长大的。
同样,十二岁的我就也有无眠之夜了。躺在滚烫的土炕上,血液里竟游走着一种蠢蠢的欲望。这种欲望,折磨得我多愁善感,莫名地就想在纸上表达些什么,便在炕头上放一张小饭桌,点起油灯,胡乱地书写。即使父母激烈地反对,甚至恶语加以拳脚,仍阻挡不住少年的激情。
因为这样的来路,我深深理解我的同路人——
北方人虽然豪爽忠义,却也谦卑驯顺,因为,土炕的温暖虽然煨热了情义,却也软化了血性。“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对温暖的厮守,软化了飞翔的翅膀。只要不被逼得背井离乡,北方人是不会主动出走的,他们很少做愤然抗争的事,更缺少在得失面前的义无反顾。所以,北方人虽然高大,却大多是一些保守忠厚的汉子;而小体格的南方人,竟敢于造反,竟多出豪杰、领袖和枭雄,或许就缘于此。
北方弟兄习惯于欣赏细腻的世情喜剧,却惊惧于壮烈的人间悲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句子,在他们这里往往会没有感觉。他们感到项羽的不肯过江东,真是迂阔不堪。
同样,土炕的稳定性使北方的青年虽有坚韧的毅力,却无灵巧的变通——他们适合听差,却不便经商;可以做厚重的长篇小说,却做不来灵动的抒情文;可以进入时间深处很沧桑很古典,却不能站立潮头很现代很时尚,他们笃信吃亏是福,却不知勇于竞争才能获得最大的人生效益。南方人有了钱,大多是用于投资;而北方人若有了多余的收益,一定会在银行存起来。因为土炕的温暖,正是持久积蓄着的——氤氲着,也封团着。
所以,看到同乡人的尴尬与败相,我并不报以嘲讽和指责,而是充满了悲悯与祝愿;看到他们的得意与成功,我也并不报以盛赞与夸奖,而是保持清醒与自警。我之所以这样做,恰恰是我永远是他们中的一个。
所以,土炕之于友人,是“旁观者”的风景;之于我,则是出身的胎记,记载着我的来路。
(杨昌兵摘自《羊城晚报》2001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