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江
走向乡村,你会发现,许多东西都给人以许多思绪。
那里真美,空气真新鲜。特别是那水抱山环、山随水依,林木彩丽竞繁、影艳香远的山村,仅仅一瞥,便使人心旷神怡,意绕情牵。那山,“造化钟神秀”,“遥看皆奇绝”,丹顶上“一览众山小”;那水,“明湖映天光”,“流水落花中”,泛轻舟“人物镜中来”。具有浓郁的古典乡村的诗情画意,可一尽领略唐诗宋词的斐然魅力。陶潜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王维的“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 ···岑参的“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桑叶隐村户,芦花映钓船”··· ···氤氲四季的日、月、朝、暮、风、云、雨、雪等等乡村美景,无一不是气象遥深的展现,一接触即令人流连忘返,陶醉其中,朗爽脱俗,飘飘欲仙。乡村那悠久的文化,笃厚的传统,淳朴的风俗,或精华的或糟粕的,尽可思忖、体验出许多生活的感悟。
而城市里那种封闭的层楼式“鸟笼子”,邻里间陌人般老死不相往来的惨状;那种斗室中文牍之形役,同事间一争升迁、相互设防、拆台又互相恭维的蝇营狗苟;大街上车水马龙中的险象,商战中尔虞我诈的阴谋,工人们纷纷下岗的惆怅,俗尘万斛中声色犬马的诱惑··· ···才是真正的“生存环境恶化”。
但你亦可发现,来此一游的城里人,仅仅是为了看风景、闹新鲜、搞游乐,猎奇一下罢了。倘若让谁安下家来,他是决不会的。如今再说“支边”,“傻子”才干呢。城里的“公仆”到这里来,也只是“屁股底下一溜烟,隔着玻璃看一看”,即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亦“孔雀东南飞”,乐不思蜀耳。乡干部翘首调到城里去,教师们纠缠着落身城区里,村姑们巴望着嫁给城市人,从这里“跳龙门”进了城的学子,坚决不再回山乡。离乡背井难,青壮年也要进城去打工。花钱能买“城市户口”时,许多农民争先恐后地抛出了自己的血汗钱。尽管城市是污染的、尘嚣的、势利的、拜金的,但毕竟是现代的、时尚的。崇尚美好是人的天性。君不见,山乡仍有人吃不饱、穿不暖、治不起病,还有孩童在失学;劳作中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那田地零零碎碎在崖崖畔畔、旮旮旯旯,“草帽苫一块,屁股坐一块,巴掌捂一块”。有机械也没法用,依旧是镢头、锄头、镰刀、扁担、背篓。做工,他们也是泥工、瓦工、木工、石工、劳工、民工。有名堂的山水搞成旅游区了,他们还是挑夫、脚夫、船夫。父亲还是罗中立笔下的《父亲》,母亲还是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还无端地受人歧视,有形地被人驱使。他们负担过重,仍有“苛政猛于虎”的乱摊派。有冤难伸,仍有“有理无钱别进来”的衙门狗官。寰球难以同此凉热,赤县里也冷暖不均,村与村、户与户贫富差距越拉越大。淹死的淹死,旱死的旱死。掌了权的村官、发了财的工头已不再是农民,人一有权、一有钱就变成了“老爷”。
相比之下,城里还是利大于弊的。坐机关的,不着风不淋雨的,有职有权好办事,没职没权的也能通天。哪个干部的孩子还窝在乡村下地呢,这节日,那欢庆,每星期都有“大礼拜”。是工人就比农民强,下了岗还有基本生活费。摆地摊也比在村里挣钱多。拾废品也比下地来钱快。就连扫马路的,也能横着走,摊主们如不恭维着点儿,专在你食品摊前扫。乡村呢?“绿水青山枉自多!”
研究乡村,你会了解,乡村挣扎得太久了。从孔子的内圣外王、庄子的遁世逍遥、陶潜的世外桃源,直到康有为的大同世界、梁漱溟的乡村自治等等,仅仅是一己之城堡、中国乡村之乌托邦梦想。但之于笃厚淳朴的乡村品格,却是源远流长。五帝时,当尧欲将君位禅让给巢父时,他宁肯巢居树上而不受。尧让位许由,许却逃至箕山,终身以农耕而食。后人赞之为“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东晋时期的诗人陶渊明当上彭泽县令后,深恶痛绝官场之“心为形役”,执意“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田园将姥,胡不归!”安享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美趣。曾任吴县令的明代文学家袁宏道,一再哂然自嘲官场形迹曰:“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 ···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 ···” “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尽··· ···”故任职一年后便辞官归田。“头戴青签,手捉牛尾,永做逍遥自在人矣··· ···”勿谓辞官归田是否人生之积极意义,单说做个农民,实乃“无官一身轻”。除为稻粱谋外,他们一无所求。柴篱茅屋,自在一方,邻里和睦,载歌载舞。“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杏花春影里,吹笛到天明”;“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其情淳淳,其乐融融,其应若响,其大无比··· ···自是人间真、善、美!
在走仕途和搞经济的年代,市声拂耳,红招绿惹,人心不古。进了“队伍”的就想当头儿,当了小头儿的又想当大头儿,欲无止境。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攀不高呢,谁还肯下来?那贪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混不上仕途的混经济,诛求无厌,相信“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品格,淳朴的乡村也在变,变开明变文明了固然很好,变庸俗变市侩了委实可悲。一位作家说:“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物质生产的发展,并不会把人类自己从苦难中永久地解救出来。相反,却不断地促使人类的欲望无止境地膨胀,并进而造成了人的许多新的生存的困境和精神的苦痛。”
老子云:“修之于乡,其德乃长。”走向乡村,我们该怎么做?
(李俊华摘自《散文百家》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