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建国
二十几年前,六爷是我故乡的一名车把式,他赶的是牛车。在农村,不是每个男劳力都能摆弄得了牲口的。那时还是大集体,全村就一个牲口棚,四五辆马车和牛车。其中有一头大黄牛,劲大性子烈,换了几个车把式都降服不了,最后它栽在了六爷的手底下。六爷对牲口并不是猛鞭抽,而是经常为它们洗刷抚模,不管听懂听不懂还经常跟它们说说话。六爷有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却叫小五,他的意思是那只大黄牛就是小四,人和牛一同排起序来,可见这头牛在六爷心里是多么重的一块肉。
六爷的性子和大黄牛相反,很温和,很随人。在家里,他对六奶和四个孩子轻声轻语;在外边,对别人他也是迁就随和,宽容大度。六爷的理论是:男人在家大呼小叫骂老婆打孩子,说明在外边混得没人样,只好回家来泄火发脾气;男人在外边吹嘘张狂只能一时,不能一世,谁有多大能耐,在大伙心里明镜似的摆着呢,只是没人拥捧的人,才去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丑事。
作为一名车把式,六爷整天围着大黄牛和农活转,春耘夏耕,冬犁秋收,忙得一个人跟两个人似的。六爷在我们这些孩子眼中最威武的时期有两个:一个是麦收时他站在小山一样的牛车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那根长鞭,双眼略眯而有光,就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又如一个驾船远航的舵手;另一个是秋后犁地时节,地瓜全收完了;六爷和其他车把式按村里的分工,一块地一块地犁。因那时收获归集体,每家只能分到一点很少的粮食,所以刨地瓜时人们的责任心不强,常会落一些地瓜在土里。六爷“吁——驾,吁——驾”地指挥着大黄牛,犁深深地嵌入地里,形成一道黑褐色的土浪。六爷一边犁地,一边弯下腰,把犁出的地瓜放进犁把上集体的大袋子里。而我们这些孩子,则跟在六爷的后面,把他没有发现的小地瓜捡起来,放进各自的柳条小筐里。其他的几个车把式都很偏心,总让自己的子女紧跟在自己的身后,故意疏漏一些大地瓜,以此来占集体的便宜。但六爷从不这样做,他让自己的子女和其他几个孩子轮流跟在身后,即使他的子女皱眉吸嘴也仍然如此,并且把能看到的地瓜都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放进集体的那个大袋子里。
六爷在我们这些孩子眼中惟一的缺点就是和四奶好。六爷和四奶并不是一家,六爷在他们的大家庭里排行老六,四奶的丈夫在另一大家庭里排行老四,可六爷的年龄比四奶还要大几岁。在我们那个村庄,骂人最狠的话就是说谁不是个人,是牲口。比如某位村干部凭权力勾搭上哪个小媳妇大姑娘了,人们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空披了一张人皮”。六爷和四奶相好的事,我们满村的人都知道,其中还包括六爷的媳妇六奶。但奇怪的是,大人们从不在背后咒骂六爷和四奶,稍有提及时也满是同情和赞许。我和几个小伙伴曾进行过暗中侦察,发现六爷很少到寡居的四奶家去。六爷去得多的地方是四奶家的自留地,不是浇地就是除草,有时还会捎一捆柴草放在四奶家的门口。
六爷因病去世时,他家的子女和四奶家的子女大的已能下田耕种,好日子就到眼前了,可六爷却可可怜怜地去了。他是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一块草坡地上的,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身后是一只装了半满的草筐。六爷的去世让满村的人都流了泪,去吊唁的人比村长爹的丧事上的人还多。跪丧的孝子既有六爷的四个子女,还有四奶的三个子女,他们都悲痛欲绝,泪流满面。
上世纪80年代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六爷的二儿子承包了那块墓地。六奶常到六爷的坟前坐坐,四奶也常到六爷的坟前坐坐,她们的子女也常到六爷的坟前坐坐。六爷坟头的纸钱按时放着,坟包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棵野草,就像用布覆盖住一样。
(刘忠摘自《泰山晨刊》2003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