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勇
村庄似乎越来越老了，目光却依旧旧。
一场又一场的风，带走了村庄的容颜。带不走的，是村庄的骨头，那些龟裂的墙壁、灰色的瓦片。
那些或宽或窄、或弯或直的路，是村庄的目光。它们从村庄的瞳孔里射出，射向或远或近的地方。它们与其他村庄的目光汇合、交织。有时心领神会，有时互不理睬，然后默然地穿过对方的领地，伸向远方，纠结出让人难辨方向的“十”字或“米字
从我记事起，我就徜徉在村庄风吹日晒但温暖如春的目光里。荆棘挂破了我的裤角，碎石扎破了我的脚掌，风，带着轻飘飘的灰尘和软绵绵的稻草在路上逗玩。有鸡有鸭有猫有狗，它们在路上随心所欲地干它们想干的事。或院庭散步，或睡眼朦眬或仰天高歌，或低吟浅唱。至于路边的一棵草、一棵树，抑或一只昆虫，它们必然是村庄的一分子，它们的心必然在村庄的目光里跳动。白色的羊、深红色的马、灰色的牛，清晨沿着村庄的目光走出去，傍晚顺着村庄的目光再回来。它们边行走边歌唱边拉屎边撒尿边用坚硬的蹄子把村庄的目光弄得尘土飞扬，臊气熏天。但村庄仍然默默无语，博大宽容。
那些纵横交错的路上，人来人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本村的、外村的，穿鞋的、赤脚的，蓬头垢面的、衣冠楚楚的，轻装行走的、荷锄挑担的··· ···岁月的风把一批又一批人吹走，又把一批又一批人吹来。祖父走了，父亲来了；父亲走了，儿子来了；儿子走了，孙子来了。不知多少顶花轿顺着村庄的目光飘进来，也不知多少个老人又沿着村庄的目光走出去。目光的尽头是一抔（póu）又一抔的黄土，那是另一个村庄。爷爷去了另一个村庄，奶奶也去了另一个村庄。张老头去了，李老汉去了，王老头也去了。哭声、笑声、歌声、叹息声交替在村庄里，响了停了，停了响了。
当我踏上村庄的目光时，我遇到了“赤脚大仙”温老汉。我看见十六个壮汉抬着一口黑亮亮的棺材，尘土飞扬地行走在坑坑洼注的土路上，据村里人说，五十八岁的温老汉是猝死在田埂上的，他的肝硬化已到了晚期。早在前些年他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他不让自己的老婆知道，不让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知道。他没有去看病，也没有钱去看。他要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供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上学。现在，他的大儿子中专毕业了，二儿子正上大学，三儿子和小女儿也正读高中。他实在支撑不住了，他猝死在了田埂上。他个子很高，棺材却很短，以至于他是蜷着腿躺进棺材的。村人说，钱都被娃儿读书用完了，哪有钱买大一点的棺材，据说“赤脚大仙”猝死在田埂上的那天，正是他的大儿子娶媳妇的日子。他的大儿媳沿着村庄的目光走进了洞房，他就顺着村庄的目光走出了村庄。好像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有的东西来了，有的东西就走了；有的东西走了，有的东西就来了。
我没有再看到“赤脚大仙“硕大的脚掌。在儿时的记忆里，他的两片脚掌像两艘硕大的古船，在岁月的河流里摇摇晃晃他的脚掌踩出的深深的足印，我们用两片稚嫩的小脚掌踩在他的一个脚印里，却怎么也盖不严。只是依稀记得，那稀泥酥痒地从趾缝中冒出，凉凉的没有半点温热。那些来来去去的、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足印，被太阳晒焦了，被雨淋湿了，被风吹干了，路依旧是那条路，只是走在上面的，却早已不是那群人。
多年以前走出村庄，村庄把我久久地凝望，那斜飘不停的雨丝，恰是村庄思儿的泪滴。多年以后回到村庄，已是“儿童相见不相识”。我想村庄肯定是认识我的，只是我对村庄已经不认识。它老了、瘦了、憔悴了，但它的眼睛依旧深情，目光依旧温馨。
现在村庄越来越苍老了，孤独了。一些年老体弱的人走不动了、就留在了村庄。村庄里的那些黄土再也长不出姑娘小伙日益膨胀的欲望。于是这群人就从村庄里走出，走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在外娶妻了，嫁人了，生儿育女了。于是村庄空荡了，只留下和老人一样苍老的风，一样恋旧的雨，还有那一缕缕宠辱不惊普度苍生的阳光。村庄依然沉默，它知道，那一群走出去的年轻的人毕竟是要回来的，要沿着村庄的目光回来的。因为那目光尽管沧桑酸涩，尽管九曲十八弯，但它伸得很远很远，系着的，全是与村庄有关的每一个人。
（梁 伟摘自《滇池》200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