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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月
22
《读者》(乡村版)2003年第11期

鄂楚之地(第24-27页)

发表于 2022-07-22 • 字数统计 6054 • 被 313 人看爆

鄂楚之地

刘醒龙

  这些年,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只要所经过的道路出现惊险,就会想起那些被称为“浙江佬”的人,在高山绝壁上放炮修路的情景。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去太平洋彼岸的科罗拉多峡谷,去欧洲腹地的阿尔卑斯山脉,只要车辆长时间用低速行驶,小时候的见闻便如期而至。因为修战备公路,“浙江佬”才作为名词出现在乡土老家的日常词汇中。大约是当年修鹰厦铁路练就的本领,“浙江佬”一来到鄂楚东部的大别山区,那些一向以为无法逾越的座座雄关大岭,便乖乖地任其摆布。这条路现在被称为318国道。更年轻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咽喉要道是谁修出来的。那时候,在乡土老家,“浙江佬”是一种传说和传奇。许多远离公路而居的人,男的挑上一担劈柴,女的带着几只鸡蛋,说是卖给“浙江佬”换点油盐钱。那些爱看热闹却又没有多余力气的老人,哪怕搜肠刮肚也要想出一门挨着战备公路的亲戚走走。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就想看看不怕死的“浙江佬”如何用绳子捆着自己的腰,吊在云雾里,挥着锤柄近一丈长的铁锤,在悬崖绝壁上打眼放炮。在这种传说与传奇的背后,还有一种公论:“浙江佬”太苕了!“苕”字是汉语言鄂楚语系独有的。它有北方语系所说的“傻”的意思,又不全是。从语感上分析,湖北人每每用到“苕”字,相比北方人用“傻”字时,多了一种悲悯的质感。
  这种总不肯一去不返的记忆,想要预示的意义,一直让我很难面对。
  浸泡在乡情里的人谁个不会敝帚自珍!
  在同一块地域上来往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忽略个体和群体的秉性。直到某月某日某时,因为某人某事的触动,突然觉悟到某些个人生活的某些过程时,已经恍若隔世。今年正月初九晚上,久离鄂楚东部英山县的一群人,在武昌某处聚会。大家一致约定,不许说普通话或流行于鄂楚之都的武汉方言,只能用乡土老家的语言。等到轮番开口说过,不用介绍,每个人在乡土老家的细小位置便能大致判断出来。县里有两条河,沿西村住的人,称母亲为姨的阴平音、并且保持音量略做拖长,父亲称做大;沿东河住的人,将母亲称做丫、父亲称做父。在鄂楚地域,关于父母的称谓,不同县叫法时常不同。与英山隔着一条西河相邻的罗田,叫母亲时也用与西河一带相同的姨,叫父亲时则与英山东河一带的人同样称做父。这两个县在大别山区,出了山,紧靠长江的广济和黄冈两县又有区别。前者将父亲叫做爷,叫母亲时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姨。广济人更有一种奇妙的称谓,未婚的年轻女子被他们叫做妈儿,“妈”字的阳平音加儿化音。这样的称谓,每每让周围那些县里的年轻女子害羞不已,同样的语词,同样的发音,所指的却是女性乳房。后者更奇,母亲被叫做咩,父亲则被叫做伯。民间代代相传,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担心生下来的儿子不好养,万一有前生前世结下的冤家变做鬼魂前来寻仇,好使其分不清人与人之间的嫡亲关系而无从下手。一句称谓透露出内心深处类似黔驴技穷般的无奈。鄂楚地域方言实在太多,每个县有每个县的特殊说法,甚至在同一个县里,一个乡的人听不懂另一个乡的人说什么。一个地域的方言变化太多,会让外来者觉得无所适从。这显然是清王朝派到鄂楚地域的大员张之洞,慨叹“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前因后果之一。
  那位叫张之洞的大员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被一代代的人当了真,弄得天下人都以为这块地域上的芸芸众生个个都是人精。乡土老家有句俗话:灵性人从不说别人苕,苕的人从不说别人灵性。诸如此类,当他们说“浙江佬”苕时,难道不是正在暴露自己本性中的苕吗?说到人精,有句在省内长盛不衰的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黄陂、孝感、汉川三县,正好围绕着位于武汉北边的汉口、汉阳两大城区。汉口六渡桥或汉正街的居民,被公认为最正宗的武汉人。他们的前两代或三代,大多来自这几个县。那些没有在城内定居下来的人,也逐渐养成了靠城吃城的习惯,做起生意来,一点也不亚于城里的人。按照无商不奸的古训,既然入了生意门,就不应该将此生意人和彼生意人区别对待,在日常的历史中不管是礼遇、还是非礼遇,彼此都应该平起平坐。事实上却不能,这些亦农亦商的人,天生比只会坐店堂的城里人更能吃苦耐劳,不管生意大小、路途远近,只要有赚的就一定肯做,特别是黄陂人,走到哪儿聚在哪儿,硬是在汉语语汇里创出一个相关的歇后语:无陂不成镇,无陂不成市。
  记得年幼时夜间乘凉,听大人们反复讲述四个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比赛吹牛:河南人先说,河南有座少林寺,离天只有一丈一;随后的陕西人说,陕西有座大雁塔,离天只有八尺八;排在第三的四川人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湖北人最后说,湖北有个黄鹤楼,一半伸在天里头。湖北人一说完,独自将别人输的酒肉全吃了。鄂楚地域的人向来乐意别人说自己精明,并且普遍地瞧不起地域上的北方近邻。其实,不用放进更大的环境里比较,就在中南几省,出武胜关往黄河边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声声叫着吃大米肚子疼的人才是真人精。想要鄂楚之人承认这一点却很难,哪怕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心里明白得像是点着了灯,嘴里还是说不出来。鄂楚地域上,要水有水,要山有山。水是名水,譬如洪湖、汉水和清江。山是名山,譬如武当山、神农架和大别山。那一年,从西安来的一位朋友站在东湖边大声惊叹,这哪里是湖,分明是大海!没有海,却有许多海一样的浩大湖泊。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这样的工夫才是真的了不得。北方近邻用多年泛滥的黄河雕塑出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悲恰,再用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干旱至极的无助。鄂楚之人,假如同样擅长承接天地日月之精华,武当山之仙风道骨,神农架之古朴沧桑,大别山之春华秋实,汉水之温文尔雅,清江之纯粹无邪,洪湖之富庶,如此等等,随手选来,哪一种形象都能远远胜过那只强加在头上的“九头鸟”。说不上是不愿意用,还是不会用,到头来,单就外表来看鄂楚地域上,男性普遍缺少特质,女性的遗憾更甚,除少数生长在与外省接壤的山区里的女性,多数女性,或者更直率地说,绝大多数女性都是天生丽质一说的陪衬者。
  与外表憨厚的北方近邻相比,生活在鄂楚地域的人,偏爱将仅有的那点精明当成一种得意、一种炫耀,率性地表达在脸上。不知情的人,至今仍在将那条汉正街当成鄂楚地域的脸面。想当年汉正街首开小商品自由贸易自主经营之先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多少地方比照着这里的模样,或者照本宣科,或者发扬光大。春常在,人空瘦。到如今,整条街上生意依然红火,坐在后堂盘算的店老板,大多换成了那些曾经在鄂东大别山区开山辟路的“浙江佬”。并不是本地人亏了血本难以为继,就算是个苕,在汉正街做生意也不会不赚钱。只是赚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就觉得够了,在别处买套房子,腾出那些黄金地段的房屋,租给永远也腾不够的”浙江佬“。靠着”浙江佬“的房租,每天邀上三五知己在一起打上四个风的麻将,散局后
再喝一顿靠杯酒,说不上是看破红尘,也没到游戏人生的境界,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喜欢这样生活。这样的情形,在鄂楚地域上已到盛行之势。
  性情中的鄂楚地域之人,天生喜好先天下之乐而乐。
  说鄂楚地域上多是性情中人,还有语言可做佐证。鄂楚方言,语调多为高开高走,即所谓的高腔高调。听上去只有喉音,不像北方人那样让心里的话经过腹腔,回绕一下再说出来,因而总显得尖锐有余,忠厚不足。这一点又以江汉平原和四周丘陵地带的人为最甚。深究其因,也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不愿压抑自己的性情,久而久之自然成了习惯。在真实生活里,鄂楚之人极难做到耐着性子,将一剑封喉的绝招留到最后。只要有了要说的话,哪怕别人正在说,也要插进去,先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这其中,最著名的鄂楚人物,古有西部秭归县的屈原大夫,今有北部郧县的杨献珍、东部添水县的闻一多和蕲春县的胡风教授。别人正在津津乐道,老先生们硬要多嘴多舌,横插一杠子,结果能好得了?性情中人,好则好矣,不好起来一个比一个下场悲惨。最近中部监利县又出了一个颇有相似之处的乡镇干部,抢着说了些乡村现状的大实话。幸运的是时代不同了,性情中人所做的性情之事,开始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宽容。
  性情中的鄂楚地域之人,天生善于先天下之忧而忧。
  鄂楚地域的东西两端,有两道名菜。一道菜叫懒豆腐。这是宜昌一带的叫法,在恩施一带则称其为“合渣”。顾名思义,这是懒人用懒办法做成的豆腐。它省掉了过滤、点卤、煮沸、冷凝后挤压成形等工序,将泡好的黄豆磨成粗浆,直接放进火锅,加入一些当地出产的时令山菜和腌制的小菜,煮好即可。看上去其貌不扬,吃到嘴里味道鲜极了。另一道菜严格说起来并不叫菜,却在鄂楚东部山区广为流行。无论天热还是天冷,一边做饭做菜,一边将灶里烧剩下的柴火用火钳夹出来,放进一只炉子里。偶尔家里有人生病,也会用这炉子来煎药。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炉子是用做烧吊锅的。炉子被放到桌面上、再将一只黑乎乎的吊锅架上去。吊锅里滚沸着半锅清水和几只翻腾起伏有红有黄的腌辣椒,等到该坐下来的人全部围坐下来,说声吃饭吧,并不是先动筷子夹菜,而是将放在吊锅四周某一碗炒得好好的菜倒进吊锅里。无论什么菜,最终都是一样地倒进吊锅里。各种各样的菜,烩在一起,味道好到无论菜有多少,都会吃个精光。鄂楚之人内心崇尚的正是此类的简单生活,需要像下棋一样的思考并非其长项。得益于地理上的优越,在鄂楚之人的行为里,诸多事情,只要像懒豆腐和吊锅那样,依一时性情随手处置就行。曾经有人建议鄂楚之都武汉,有无市花无所谓,市香是万万少不得的。建议的市香是热干面的芬芳。每天早上,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内、各种写字楼、甚至星级宾馆里,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吃热干面的地方。在汉语言所波及的地方,从来没有哪个地域会像鄂楚之都武汉那样,假如没有热干面,男女老少宁可将空气和白开水当早点。深究起来,热干面这东西,也是随手之作。同饮一条长江水,往上有四川的担担面,往下有上海的阳春面,当中的热干面,正好取了二者味道的平均值。难怪鄂楚之人爱说,性情中人自有天地垂青。
  天生的湖北佬,每逢历史大起大落,总有一些蹊跷的事落在头上。
  说句天大地大不着边际的话,如果真有谁能主宰人间命运,那家伙是不是犯糊涂了。因为,相同的赏赐,只要给别处,莫不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譬如说黄梅戏,乡音乡情浓得用水都化不开,却没有办法在本乡本土活下去,顺风顺水流浪不过几百里,踏上安庆码头后,忽然间江南江北莫不为之倾倒。同样是戏曲,当年演汉剧的罗田弟子余三胜出武胜关北上,一不小心就让深植于北方大地上的京剧变了样。如今的京剧,随处都能听出汉剧的韵味,被抑扬婉转的汉调皮黄等调式丰富过的京剧,唱念中理所当然地带上了许多鄂楚地域的方言。作为京剧母本的汉剧,说气势已尽当然不符合事实。理解她并接受她的人越来越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诸多省份里,鄂楚之人是乡土观念最淡薄的。别处的人,在本土之外见到本土之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亲密。在乡亲与非乡亲中不做区别的,恐怕除了鄂楚之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例。黄梅戏走了也就走了,京剧得了汉剧的精华也就得了。当地人似乎也习惯于这样。当时不说回报,尔后更想不起来。
  鄂楚之人最可爱的秉性是敢为天下先。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张之洞,正是有此基础,才有在鄂楚地域上将国家大事做出个新气象的决心。近代史上著名的汉阳造步枪,近代史上看名的汉阳铁厂,近代史上著名的大冶铜矿,像明珠一样让中华文明的近代史熠熠生辉。著名归著名,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最早为中华民族前程大计发起工业文明启蒙的鄂楚地域,反而离工业文明越来越远。一百多年后,一个叫格里希的德国人,破大荒地当上了鄂楚地域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由此引发的震荡,再次演化为近代中华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体制变革。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彻底性面前,弄过潮的鄂楚之人。出乎意料地再次退居幕后。心不甘,情却愿。格里希走了,转瞬间。鄂楚之人就从后工业文明的雏形里退了出来,回到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将曾经的启蒙置之度外的混沌状态。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事还不足以令其扼腕长叹。那些将学问做得越来越浪漫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整体实力在公元前足以称为超级大国的楚国,居然被各方面相对落后的秦国灭了。留下一个天大的疑问:假如当年不是由秦国而是由楚国来统一中国,中华民族的历史会不会更加光彩?
  鄂楚之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楚国人本应该在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中成为主宰,最终的历史烟云只让它扮演一名优秀的配角。说性格主宰命运,显然无法涵盖其中太多的内容。否则,在楚文化风风光光地沉沦的背景下,历史就会因此而生偏见。事实上,历史对鄂楚地域的垂青十分显而易见。经朝历代,最早从楚国废墟上建立起来封建社会的大厦,面临同样的土崩瓦解。又是鄂楚之人,仅仅发起一场仓促得不能再仓促的武装起义,就超越了北方南方那些经过周密策划的暴动,并宣告了封建社会最后王朝的覆灭。历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这里,天降大任于斯人已经不能说明具体事件,而应该说成是,天降大任之际,成也性情,败也性情!
  每个地域的人格,自有每个地城的生存考验,历经千代万代才形成。鄂楚地域上人格的传承,必然会受到山水地理的移默化。长江浊,汉水清,南风吹来酷暑,北风吹来严冬,四通八达的陆路和水路,长年往来着五花八门的人群。当年的毛泽东,自从离开湖南老家后,鄂楚之都武是其在北京之外住得最多的地方,光是东湖边的一处居所,就光顾了二十六次之多,鄂楚地域上究竟是什么风物让毛泽东情有独钟?天下山水难说鄂楚最好,天下物产难说鄂楚最丰,天下人性难说鄂楚最佳。也许吧,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独往的毛泽东。于孤独中另有一种对内心少有禁忌的性情中人的喜欢。性情中人就像溶化温度为三十七点五摄氏度的纯巧克力,入口就化,其亲和感没有丝毫强加的意思。地理上的鄂楚之地,处在五湖四海的中央、三教九流的涡底。天设地造时,就已经命中注定要为东边的太阳、西边的月亮、北去的鸿鹄、南往的鸥雁们充当中间站。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人家累了,心里想的是能得到五星级的服务。天下只有一个鄂楚,那么多人川流不息地到来,得到好处的没事,感觉没有善待的当然会在继续上路后,将自己的抱怨川流不息地播撒出去。如今的巧克力越来越不可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非巧克力被注人到巧克力里。鄂楚地城上的许多败笔本是外来者留下的,很难想象,旅行者会将沿途产生的物质与精神垃圾,一粒不落地背负到终点,将其抛在鄂楚这块最大的人流聚散地上,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鄂楚之人是由长在可可树上所结果实所制作出来的纯巧克力,鄂楚之人的性情是可可豆中所含的化学物质,只要喜欢,它就会刺激人体释放出使人备觉愉悦的另一种化学物质。思想庞杂意图超越古今指点江山的毛泽东,回到日常当中,愿意同思想清澈的性情中人相处,则是自然而然的事。
  鄂楚之人的无意为之,恰好契合了西方人所说的,巧克力应当醇厚,思想应当清激。
  鄂楚之人一次次地浪费了历史给予的机遇,历史又一次次地重新赐予他们新的机遇,其中预示着什么,它的神秘性在哪里,恐怕还得让未来证实。

(吕丽妮摘自《今晚报》2003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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