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宋
腊月的霜风一天天凛冽,屋檐的冰凌一天天粗长。大清早出门,不小心就碰个满头花。山林依然郁郁葱葱,田野却是空空荡荡。桌下的火塘终日红亮着,男人抽烟喝茶,女人做鞋绣花,孩子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盘算起一项项年事。闽北乡村的年,就这样开始了。
蒸糕,打糍粑;杀猪,宰鸡鸭;做芝麻糖、豆屑饼、米花糕,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酿红酒。对于闽北农家来说,红酒不仅是和柴米油盐一样开门不可少的日常用品,也是与糕饼腊肉等同样必备的年货。少则一坛,多则十坛八坛,那是不管什么样人家,都非做不可的。酒的原料,是山垅田里种的上好糯米。先置大木桶里清水浸泡一夜,捞起来放进饭甑里蒸熟,摊到大竹匾上降温,称之为“酒饭”。待触手不热,掺入早备好的适量红酒曲,搅拌均匀,投入酒坛即可。一般来说,三四十天即可成酒。此时的“新酒”,鲜红略浊,微香甘甜,饮之如饴。存至第二年,便是“陈酒”,清澄如蜜,异香扑鼻,未饮先醉。我曾在一老农家饮过存了八年的老酒。倒出来时深红泛蓝,阳光一照,七彩闪烁。细闻,香味不浓,却特别悠长。进到口中,只觉甘醇绵厚,味道真是好极了。忍不住一口气喝了一大海碗,轻飘飘了一个下午!
酒熟了,年也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脚下是暖烘烘的炭火,桌上是热腾腾的菜肴。许多年来闽北农家恪守“无酒不成宴”的古俗,无论菜肴是否丰盛,酒则必不可少。年夜饭就更少不了。即便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端起碗来尽情品味。事实上,闽北农村妇女,几乎没有不会喝酒的。平时做菜烧汤,就喜欢放酒;坐月子时,以酒代水炖鸡汤,早练出了量。而孩子们,几乎与吃奶同时,就开始沾染酒气。此时也被大人怂恿着,一起干杯。第一碗清洗一年辛苦,第二碗庆贺一家团聚,第三碗祈求明年平安。随着大年夜的暮色越来越深,山村里的酒香也越来越浓。从一家一户的桌上慢慢地溢出门窗,溢出街道,弥漫到夜空,弥漫到新一年的凌晨,弥漫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
度过了兴奋而满怀期待的夜晚,新年的太阳升起了。孩子们穿着新衣窜到村街上嬉戏,女人们开始对镜梳妆,这一天还要忙碌许多家务,却一定要打扮得光光鲜鲜;而男人们,则开始挨家挨户拜年。喜欢热闹的会走遍整个村庄;爱清静的便只走几个长辈。不管走到哪一家,待客的点心可以不吃,酒却绝对要喝一碗才行。今天在我家,明天到你家。猜不完的拳,喝不尽的酒。一些人脸红耳赤,一些人跟跟跄跄,一些人当场做兔 (吐),一些人鼾声如雷,一个正月里,村庄醉倒了一大半。
闽北乡村并不富裕,但也不是那么贫穷。只要不懒不傻,温饱不用发愁。所以,乡村农家再穷也酿得起酒。有酒,便有生机,便有快乐。而我,在喧喧嚷嚷的划拳和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又一次醉倒在乡情里。酒香年啊,酒香年··· ···
(冯 涛摘自《文学报》2004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