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岩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村子就是一个大家庭。每个村里的人在这个大家庭中,都有固定的位置。每个人都有名有姓,但见了面,从没有人直呼其名的。小辈的见长辈的,年龄小的见年龄长的,都要先称呼一声尊称,才开口说话。村里的事都听村干部的;家里的事,就听家长的;邻里之间的事,就听凭村里德高望重者了断。村里似乎没有什么矛盾。尊老爱幼,文明行事,夫妻恩爱,婆媳和睦,邻里互相照应。村里家家门上有锁,但人人心里无设防。不管是朗朗白天,还是风高夜黑,走在村道上,除了怕“鬼”,其他什么都不怕。
村里仅有40多户人家,除了两大姓,成姓和雪姓,其他杂姓有几家。异姓之间,大都有姻亲,尤其是两个大姓之间。细算起来,全村人都是亲戚,并且大部分还是比较近的亲戚。村子太小,一个小孩半夜哭闹,几乎全村人都能听见;大人在村里随便什么地方喊一声,全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社员上工时,都不用出门到队里的钟下听派活,在家里就能听见队长派活的声音,扛上家什上工就行了。村中无秘密,谁家发生什么事了,谁和谁有点什么小动作,不出一个时辰,全村就人人皆知了。几百年来,自打有了村子,先人们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种几乎透明的生活中,形成了村子的风气。这种风气没有文字,没有规定,它就写在每个村里人的骨子里,你只要是这个村的人,打你出生那天起,村风就每时每刻地在吹拂着你,你没有理由不融入其中,你不可能突破老祖宗们传下来的遗风。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砸烂一切旧世界,但村风不变,依然如故。
村里的人家,半数家里没有院墙,有院墙的大都是低矮的土墙,仅能挡住鸡猪,除了解放前地主家的那个宅院,其他的院子,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深宅大院的。没有院墙,连屋子的门都不锁,上了锁的也是个样子,钥匙就在门里的横梁上,大人伸手一摸就能找到。村里很少丢东西,经常听其他村丢这丢那的,我们村里从没有出过无头案子。谁的东西如果不小心在外边弄丢了,过几天甚至过一会儿,拾到的人就会给你送回来。村里也有偷东西的,都是偷生产队的能吃能用的东西,偷玉米,偷红薯,偷柿子,偷所有能吃的东西,因为那时村里人缺粮食,太饥饿了。但从不偷个人的,就是自己再饥饿,也不会去偷,因为个人的东西不用去偷,想吃你就去借,或者自己去拿。
村里那时候家家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无非是些生产和家用工具,还有不多的粮食。村里邻居,除不能借男人老婆外,其他的东西都能借。邻居借钱,有钱就肯定会借,哪怕自己的事不办,也要帮人所急。借到钱的,事后总是千方百计地凑钱还账,一时还不上,过几天就上门道个不好意思;借出钱的,从不开口要账,就是借钱的人忘了也不提及;有的借钱几年不还,忘了,过了几年想起来了,赶紧还上。借衣服,什么衣服都能借。借衣服出门走亲戚,年轻男女去相亲,去城里办事,都是由头,都可拣村里合适的人家去借衣服、只要有,没有不借的。那时,吃的最缺。谁家有点什么好吃的,谁家果树下果了,总要分给邻居一些,哪怕一家三颗五颗,总是尽量地多送几家。有的就带到地里,与大家分享。就是改善生活,做了什么好饭,也要给邻居家的老人或小孩送些。村里谁家有人病了,村里人都要去探望探望。有鸡蛋的,就拿几个鸡蛋:有红白糖的,就拿上半斤一斤;没有的,就空手去家里坐坐,和病人说上一会儿话。谁家生了小孩,就是全村的喜事。月子里,村里人都会拿上十个八个鸡蛋或半斤一斤红糖去看望。坐月子的,基本上不需要买鸡蛋和红糖,村里人送的都吃不完。坐完月子,主家还要蒸很大的白馍馍,给每家送去一个,就当是回礼。村里有人去当兵,村里人也是要去看的。有的拿点鸡蛋之类的吃食,大部分人是空手去坐坐,算是给当兵人送行。同样,当兵的走时和中间探亲,也要到村里各家走走转转,算是对邻里的答谢。村里人有串门的习惯。每到晚上,村里、队里只要没事,人们就互相串门,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去聊会儿天,坐一坐。有对牌气的,几乎天天都要在一起见见聊聊。串门聊天,也是化解矛盾的最好途径。邻里有点误会的,或因什么事吵过架的,一方主动上门,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事说上一回,误会消除了,大家又都是朋友,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还不如近邻呢。村里的人矛盾大都是这样化解的。除非是矛盾很大时,双方才请村千部或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调解。村里的大媳妇小媳妇,从过门那一天起,就开始比试谁对婆婆好。婆婆们到一起,也是说谁家的媳妇如何如何好,话里话外就把自个的媳妇夸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夸媳妇的话传到媳妇的耳朵里,媳妇更加勤快,更加孝顺。村里婆媳关系都挺好,没有见婆媳闹得不可开交的。
村里人有帮邻里干活的习惯。谁家大人出门有事,就把小孩带钥匙全交给邻居。邻居白天管小孩吃饭上学,晚上就住在邻居家照看小孩,多少天都毫无怨言。谁家里有了困难,或有人得了大病,或遇到其他困难,不等主家开口,邻居们就把钱呀东西呀送到家里去了。村里人过红白事,全村人都去帮忙。村里谁家盖房,翻修房子,起院墙,打窑洞,只要招呼一声,村里人就去帮忙,有的不用招呼就主动去帮忙,不要任何报酬,就是请假不挣工分也去。村里人盖房子,只要请大工就行了,小工都是村里人无偿帮忙。生产队分粮食、分红薯时,家里劳力多的,总是帮家里劳力少的、没有劳力的。我还小时,我家自留地种麦、种谷,队里分粮食,每次都靠邻居帮忙。村里人帮别人干活,从不计较得失,有时管饭吃,有时在自己家里吃饭,去帮别人干活,村里人人如此,互相帮忙,也没有人去细算吃亏沾光。
村子虽偏居一隅,可以说远离城市文明,但村里人行事说话,礼尚往来。小孩子到谁家,谁家总要拿些吃的给小孩,就是乞丐到家门口,也要设法给碗饭或给个馍、红薯什么的吃食。小孩子打架吵架,大人到跟前,总是骂自己的小孩,打自己的小孩,从没人只去教训别人家的孩子。家里再穷,也要供子女上学。我们上学时,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很穷,很多家里没钱,买不起孩子上学用的作业本,但子女们都读完了初中。夫妇吵架打架闹矛盾的,村里一般没有挑事的,总是去劝说双方,尽量地化解矛盾。村里也有离婚的,但只是极个别人,大多数人都夫妻恩爱,用情专一,白头到老。村里也常有吵架的,但都不记仇,村里人一看见吵架打架就拉就劝,吵过了,打过了,找个机会说一说,又和好如初。村里没有恶霸,没有地痞无赖,不讲理的人也几乎没有。村里最为老年人称道的是,年轻男女没有乱七八糟的事。男女授受不亲,在我们村代代相传,根深蒂固,除了穿开裆裤的男女小孩在一起玩,稍大一点的男孩女孩从不在一起胡闹。
由于时代和所处环境的局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村民,大都安于现状,安于贫穷,面对苦难的生活,很少绝望,也不沮丧,也没有浮躁。浮躁的是年轻的我们,刚走出校门的农民,最初可能大都有和我一样的苦恼,大都想跳出农村。但当你回到村里,融入到村民之中,没有出路,没有机会,任你怎样努力也无法跳出农村的时候,渴望变成失望,失望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实。老老实实地在黄土地上当一辈子农民吧,有想法的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或下下一代的身上。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顶个日头十分工,夏秋结束,家里粮囤中有足够一年吃的粮食,年底能有一两百块钱分红。该结婚时就结婚,该生孩子时就生上几个儿女。辛苦上几年,能盖上一座新瓦房,或把父母留下的老屋翻修一新。同时,能供几个子女上学读书,不想几个都能考上大学,只望有一个,能读大学念中专,将来出去做事,那就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村里人大都这样的现实,淳朴的村风莫不源于这知足常乐之中。
人民公社成立到“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一时期是村风民风最淳朴的时期。新中国成立已有几年时间,人们的生活已基本安定,土改时产生的芥蒂也已淡忘。不论是上中农、中农,还是贫农、下中农,成分还在,但已不重要,大家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都没有了属于自己私有的土地和牲口,大家贫富都差不多,阶级的观念不是很重,人们都是平等的,起码在心灵上是这样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种格局就被打破了,受冲击最大的是两户“四类分子”,其次是六七户上中农,被划成所谓的“漏网富农”。村里年轻人形成了明显的两大派,还有一些态度不明朗的其他派别。当过大小队干部的人大都受到了揪斗,仅有200多口人的小村子,成分复杂了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紧张了许多,也淡漠了许多。这种状态,多年以后还没有完全消失。
时代在变,人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有变化,但几千年几百年所形成的村风、民风基本不会变,也没有变。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村民,仍然坚守着先人们的遗风。
(魏玉梅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走出黄土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