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途
黑冻梨，有点像驴粪蛋子，黑黑的、硬硬的。
但放在冰水里浸一会儿，黑冻梨穿上一层薄薄的冰衣，轻轻地用手一捏，冰衣破碎，黑冻梨软如熟透的柿子，咬一口，凉凉的、爽爽的，沁人心脾。
父亲患脑瘫从东北过来多年，病好转、嘴能挤出只言片语时就叨咕，这里的梨不如咱东北的黑冻梨好吃，这病缠人，回不了东北了，再也难吃到老家的黑冻梨了。
我无地自容。去东北不是一回两回了，爱人在我行前都给我写好备忘录，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别忘了。父亲一生别无嗜好，病了好几年却想吃值不了几个钱的黑冻梨。东北我是去了，可黑冻梨却一次也没给父亲买回来。每次从东北回来，父亲一双浑浊的眼睛流露出希冀的亮光。看我从旅行箱给他拿出各种各样的营养品，末了，那亮光随着我那句“爹，这都是给您买的”而暗淡下去，说：“买这干啥，怪贵的。”
妻怪我怨我数落我。
其实我不是买不起也不是不孝，事一多一忙也就真的忘了。有一次匆匆赶到火车站，不经意掏出妻的备忘录，也顾不得票不票了，把行李存上，连跑带颠把整个车站转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家卖黑冻梨的。小贩告诉我说：“车站好几年就没有卖黑冻梨的了，老周家胡同那儿也许有，路远点，也不太好找。”
我望着远方，踌躇了，这趟车不赶回去，明天那笔生意就谈不成。
我对父亲说：“车站那儿没有卖黑冻梨的。”
母亲说：“听说老周家胡同那儿还有，不知是真是假？” 父亲说：“那地方远，可不能误了车。”
我的心一滴一滴地淌血，父亲十三岁跟一本家叔叔学裁缝，睡在挂了霜的凉炕上，脚冻得紫萝卜似的，端屎端尿好几年，才学到叔叔枝枝叶叶的一点手艺。他一生含辛茹苦，刚刚到了享福的时候却病了。我心急如焚，说什么也得让父亲吃上黑冻梨。
黑冻梨不是哪个季节都有，只有到了冬天进了腊月，黑冻梨才上市。
父亲的病日重一日，可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的生意，竟然把钱看得比父亲还重要。我愧我疚。
妻明白了我的心，安慰我说：“别自责了，想想办法，兴许能做出黑冻梨。”
父亲摇摇头说：“黑冻梨品种特殊，不冻透冻实，吃起来发涩、渣多。这季节根本没有。”
妻也犯难了，我更加自责。一天，妻突然眼开眉展地说：“咱自个能做出黑冻梨来。
我不解，妻说:“用冰箱冻。”
我长舒一口气，几天郁闷的心情一下子也晴朗了。
我和妻到自由市场，一个排位一个摊位筛选同黑冻梨相近的梨。小贩见净选没人要的小梨，心里不解，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我忙说：“老父病了，想吃裂。”小贩哼了一声，讪讪地说。"这年头人心让狗吃了，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我顾不得这么多，低头选我的梨。小贩一脚踩在我选出的梨上，脚一碾，说：“我不卖了。”我心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上别的梨摊选我要的梨。小贩用异样的目光看，没有一个卖我需要的梨。
我站起身，想同他们理论，小贩鄙视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我忙说出原由，他们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突然一齐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冲这，梨白送你。”
我满脸内疚，泪汩汩地流下来。
冰柜装满了小贩们送我的梨。妻用凉水浸过，捏破冰衣送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张嘴轻咬一口，在嘴里含了良久，眼里流出一丝欣慰。我如释重负。父亲说：“像咱东北的黑冻梨，可不爽口，三伏天能吃上黑冻梨，这辈子也中了。”
父亲吃了伏天的黑冻梨，心头好像没了什么牵挂。可到了冬天，父亲时不时冒出一句：“啥时回东北？”
我知道，父亲还想吃东北的黑冻梨。
离腊月还有几天，东北有个项目要谈，我匆匆准备行装。
踏上北去的列车，随着列车“咣当咣当”的声响，心里有些蹊跷。妻这次没叮嘱我买黑冻梨，或许她知道我这次不会忘，或许她以为父亲吃了我们做的黑冻梨，已了了父亲的心愿。我一路茫然。
东北的项目谈得很艰难，好不容易谈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了。看看表，返回的列车还有两个多小时，一头躺下，昏然入梦。突然，我的手机响起来，接着传来妻的声音：“千万别忘带东北的黑冻梨！”
我睡意全无，一砸自己的脑袋，胡乱地收拾一下行装，就直奔老周家胡同。
父亲见我从东北回来，艰难地坐起身。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我浸开的黑冻梨，咬了一口，眼里又有了光亮，脸上也有了血色，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滚出眼角。父亲说：“有几年没吃老周家胡同的黑冻梨了，味没变，爽口。”
我见妻背转过头，眼湿润了。
我紧紧地攥住妻的手，深情地吻了一下她··· ···
（孟立新摘自《国际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