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铭
自从蜗居小城,老家的乡亲便络绎不绝地来造访。有些是我认识的,有些是我不认识的。据父亲讲,来的人都是跟我们家有点瓜葛和亲戚的,慢待不得。等他们留下一片狼藉走后,我与父亲细打听他们的来龙去脉,父亲会滔滔不绝地为我讲上小半天。这样的结果是:还不如不讲。不讲统统按乡亲论处也就是了,一讲这枝枝蔓蔓就更加分不清楚哪跟哪了。父亲是极有耐心的,他在墙上挂张白纸用黑色的铅笔和红色的圆珠笔勾勾抹抹,一幅酷似军事地图的乡亲大观园图便很直观地诞生了。
令我和妻苦不堪言的是,老家的乡亲队伍在日益壮大。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三十张白纸也绘不尽其宏伟蓝图。我向父亲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想法。父亲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地说:“是我请的?”父亲在这句简短的话里是用了反问的,意思是乡亲来咱们家是我请他们来的吗?不是。可事实上乡亲们就是冲着父亲来的,父亲没搬进城市那会儿,找上门来的乡亲没几个。父亲来了,三叔二大爷就不断来访了。乡亲们来要是有啥大事也可以理解,问题是他们根本没什么事,只是坐一会儿,沾一下脚,吃一顿饭,唠一会儿嗑,抽一支烟,吐几口痰,然后就抬屁股走人。接下来父亲话锋一转,说了如下几句话:“乡亲来,是瞧得起你。要是瞧不起你,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人家。”父亲用词很讲究,他在使用一个人称代词“你”,而不是“我”和“咱们”之类的称呼。父亲想说什么意思?我的理解是,乡亲们来家小坐可不是冲着我一个糟老头子,是还没忘记你——从小光着屁股在乡亲们身边长大的、如今有了点小出息的城市人。
于是,我不再敢拿派了,乡亲们来,总是设法挤出点灿烂的笑容来。以后,出了很多笑话,都是跟乡亲有关联的。乡亲们实诚,有的来便带着活鸡活鸭,那乡下的鸡鸭性野,稍有疏漏,就会夺路出逃,从敞开的阳台窗子飞出去,扑棱棱在小区狂窜乱舞,引得无数人观望。乡亲们实诚,我和妻也受了感染,也跟着实诚起来。为了防止再给社区添乱,只要是乡亲带来的活物,一律先格杀勿论。老家的德贵来,一次带了十多只农家鸭,楼下放不下,全扔自行车棚里了。妻挥舞着菜刀大开杀戒直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结果弄得妻好不尴尬,那农家鸭是德贵要拿到烤鸭店卖的。以后,德贵再来,老早就先声明哪只鸭是给我家的,哪只不是给我家的,生怕妻再先下了手。
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我家正在吃饭,“咚咚”有人砸门。妻开了门喊乡亲来了,全家人忙起身迎接,问寒问暖。那乡亲更实诚,拽把椅子就上了饭桌,非要跟我们整几蛊。父亲乐得没法,俩人唠得也投机,说今年的雨水,说玉米的长势,说村书记的腐败。半瓶酒下肚后,父亲向他打听家里的老人时,大家才知道这回是彻底差了壶了。敢情这位乡亲是走错了人家,跟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红着脸连说要不我掏饭钱吧。我和妻哭笑不得,你说这扯不扯,咱家这样下去不成了旅店了吗?再说人家旅店还得拿身份证登记呢。
父亲反应很快,问莽撞的乡亲家住在哪里。乡亲说家住在黄土梁子,离你们北沟门子好几百里呢。父亲一拍大腿说那咱还是乡亲,咱那是一趟川。还有,我老姨夫他妹子的婆家就在黄土梁子,老黄家的。那乡亲说,我也姓黄。父亲就提他老姨夫的妹夫叫黄什么。那乡亲就“哎呀”一声说,那是我没出五服的兄弟,我们是一个爷爷的孙子。我糊里糊涂地听他们盘论,不用问,最后又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又多了一个乡亲。不过,这个乡亲是撞上家门来的。
想不到后来这个姓黄的乡亲来得很频繁,他离我家近,在人民广场边上一家建筑队当民工。今年,老家那边雨水少,天旱,姓黄的乡亲只好扔下老婆孩子出来打“快柴火”。打“快柴火”意为临时做短工,挣几个过日子的活泛钱。可黄姓的乡亲一干就是多半年,原因是建筑队的包工头说了,干半道走人不给开工钱。反正今年地里的农活也不多,黄姓的乡亲索性塌下心来好好干了几个月。到了年末,问题又来了:包工头给每个工人二百块钱想把他们打发回去,剩下的工钱先记瓢把上,啥时候有啥时候给;民工们不干,双方僵了起来。这事让父亲知道了,父亲当即拍板,让我赶快给写篇稿子。我那时手头正有一报告文学要写,哪有闲心管这事。可后来有人往我家打电话威胁我,要我别多管闲事。原来父亲已经带着黄姓乡亲去了趟工地,与包工头交上了火。我终于将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在报纸上登了出来,那些农民工如愿拿到了自己的血汗钱。包工头气急败坏地继续打电话问我:“你跟那帮臭民工啥关系?”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一趟川的乡亲!”
第二年春天,我家又多了不少乡亲来,鸡鸭鹅的又是一阵热闹。不用问,这些乡亲多是黄土梁子那一带的,从父亲的老姨夫他妹夫那论,有好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得管人家叫爷呢。
(袁 野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