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瀚乙
坐在锄把上歇会儿,惬意。疲劳随着汗水流满,轻松如手中的烟圈飘散,有点慢,却受活。俚语如一阵风,总能把一身的负重挠得轻一点,再轻一点。
手是有茧的手。草帽是把好扇子,凉风就这样来了,上衣便自然解开了。肩上的毛巾湿了,汗与水混着,这毛巾就有气味了,嗅嗅,在浓浓的汗味与庄稼的清香中,你能舍弃谁呢?
“还是歇会儿吧!”有人提议了。这是庄稼地中最敏感的声音。歇会儿吧!干活的人中总会有人应和。这份默契是由来已久的。
是一片苞谷林也好,是一片豆林也好,都是不可避免的。
在庄稼林中歇息,太阳总会远离一阵子,小虫子时不时探访,豆叶呀、苞谷叶呀,让身子痒痒的,辣辣的,顾不了那么多。更在意的是这豆儿长得喜人,这苞谷美着呢?熬着热或受着痒,有丰收的愿望相抵,值!
“开始吧!”谁这么说了一句。
干活的人就开始行动了,田野里又恢复着农具的丁当作响声,该锄的草锄了,苞谷扶正了,该做的都妥帖了,轮到歇会儿了吧!
歇会儿,坐在锄把上或坐在石头上,那种感觉那份怡然,让天也变得很近人情了。一瞬间不算长,人心就愿意醉。
乡村的墙,里里外外都充实。且不说一串辣椒,一个小物什挂在墙上,或挂着家什或挂着农具,单说墙角也极有用途。
那个拐角有鸡笼,这个拐角是农具。零乱也好,整洁也好,都与庄稼地联系得紧。有可吃的一面,有可悦目的一面,有可用的一面,墙肩负着多种功能。
“少生孩子多养猪,治愚脱盲快致富。”这不,政府的宣传文字,你领会了什么?
数数,这面墙上有多少苞谷串、辣椒串、腊肉串,数着住家户的殷实,口水慢慢咽。
这面墙就不太一样了。“文革”的遗迹斑斑驳驳地在阳光下已显颓然了,又依稀可辨,不得不想了。河道里,山脚下,这样的墙都不存在了,高山头上这面墙却亮出一个时代。高山头上这面墙脚步儿缓,山脚下已变成哪个时代了?高山头上这面墙则不论魏晋着呢!
在乡下,每一面墙是一段历史。
茅檐下的墙少了,水泥处理过的墙多了,从一面墙到一面墙也就几十年。有人说:变得真快呀!其实农人也常这么说,话却是这样说的:如今不愁没吃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墙上走着或黑或白或花的线,电流到这里,电视上就把外界的景观带到这里。农人开眼界了,却不知城里人到这里来照样开眼界。
这里有鲜活的历史,这里有不同的风俗民情。
墙与人事一静一动,很相宜的。
墙在历史中承载了一些什么,有文化的、政治的。墙最主要的还是坚守了农家人的本分。
即使把日子晾在墙上,根还是牢牢扎在土地里。
小路是石头铺就的,小路是草儿护着的,小路的音乐是小鸟小虫共奏的,小路是山花给的醇香。
一条小路有了这么多帮助,热闹。农人驮着粮食要走,牛吃草要走。放工的农人荷锄而归,斜阳的余晖落不到农人的背,农人有星星或月亮陪伴。
小路弯弯,弯着弯着就到了农家的小院,或到了麦地、菜地,或到了果园,有时也弯到乡政府的院落,那不是干部下乡吗?那不是农人去办事吗?
小路离得最近的是河,最好的朋友不是农人而是小鸟与草。
是草儿最先把小路领着加入春天,是鸟儿把花香撒给天地。
有哪一条路能像这条路,弯着弯着就触到收获了,弯着弯着就够着了美好的梦,没有这样的想法,赶路人一定是急着办事,心焦哩。
小路肥了瘦了,小路在农人的心中是粮食的一部分;小路宽了窄了,是小路放下一个季节又领到一个季节了。
露珠是小路的礼物。早起的农人或雨中赶路的人裤角湿那么一截,愿意不愿意,没办法的事。
小路上走着一个人,奶子在衣服里晃悠晃悠,凸凸凹凹的美。一个男人在地边看傻了眼,愣着。一个故事就不远了。很有可能这个男人用目光送上一阵,不解馋后,就动身上路了,拐一弯,也就罢了。男人说着俚语:自己身上的一个器官让衣服和女人管理着,就像牛戴着牛笼嘴,有些想法,可笼嘴边上的鲜草够不着。
没有车鸣声,没有嘈杂声,小路在纯净的空气中,一头扎进深山,若隐若现着。或高或低,高,高不过山上的白云;低,低不过路边的庄稼。
—株玉米很煽情地立在地中,大大的玉米棒染尽了农人眼中的风光。这样的时光,谁的心里最滋润,谁就是农人的朋友,是可以谈谈农事的。
“你的粮食今年咋样?”“好着哩。”
浓浓的方言中,那种感情无法掩饰,也没法形容。
抽支烟,一个烟圈吐着悠闲飘着一份得意,你猜,这是啥地方。
田垄上最美的诉说就在这里,田垄上最美的交流就在这里了。
来,坐一会儿。这不是这儿的招呼。
来,我们去看看庄稼。这才是心心相印的说法。
也许一只老鼠或一只鸟发现了那个早熟的玉米粒,老鼠和鸟儿当然离去很长一段时间或者刚走,或者一眨眼的事儿。老鼠和鸟儿不在了,农人看得见。
没有人谢谢老鼠或鸟儿的发现,没有人不敢不重视老鼠或鸟儿的启发。
这地边的刺是不是太多了呢?这地农人看望的次数是不是少了呢?这地是不是缺点什么呢?
不用想,农人就会意了。农人对庄稼的理解就这么透,这么细,这么深。有了这份感情,便少不了一些惊险的场面。
地中的草人手上拿一根棍子,做驱赶状,手中带色的塑料薄膜迎风亮出农人的智慧;偷食粮食的禽兽,给你点颜色看看。
这场面便时有发生。
一个农人吆喝着,一群鸟或一只老鼠夺路而逃,无论从空中或顺地而走,那种仓皇的神态是最合农人心意的。
农药与蛇同台亮相。有时,人们选择农药,很少时候,人们想到蛇。关怀与谁又联系起来了呢?
一棵庄稼,站那么一个季节,太阳来了,走了,风雨来了,走了,走不了的是农人的那颗心,就像我们何时又能离开父母的关怀。
庄稼是农人的孩子。
庄稼还会是谁家的孩子,还不是农家的孩子。
庄稼与农家的孩子一起长大。是的,农家的孩子从来就没离开过庄稼,农家的孩子又怎能离开庄稼呢?
回回头,去年我与苞谷慢慢成长。眨眨眼,明年,我与庄稼晒晒太阳,很惬意,很漫长,怪浪漫的。
很惬意的事,累点苦点,就是乐意。
(陈怀玲摘自《劳动者》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