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钢
油菜籽每年都在固定的时间开始成熟起来，香味顺风而飘。仿佛是前一年随风飘远的阵阵香味，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又给刮了回来，熟悉而又亲切。每当油菜籽成熟的时节，我就想起了故乡的老榨坊。老榨坊坐落在一个闲置的队屋里，离我家大约一箭之遥。每到开榨的时候，那种菜油的浓香就满村飘逸。小孩子把鼻子伸进风里大口地吸气，喷喷喷，真香啊！
老榨坊的榨机是用山上最好的松木制成的，一根粗壮的撞杆被几个榨油匠迅速地抡起，从对面飞快地砸过来，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你都疑心榨机要散架了。闭了眼，却听见了菜油浙淅沥沥的滴落声音，香气也很快就弥漫开来了。
背着新收的油菜籽来换油的老农推开了榨坊的厚重门板，苍老而悠长的声音会使正拉石碾子的牛儿放慢脚步侧耳倾听。坊里的光线不好，通常榨油匠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老农摆出各种站立的姿势来仔细打量对方，打着赤背的榨油匠和穿戴整洁的老农看起来就像两块不同的庄稼。时光流动极缓，榨坊里静立的人像有种雕塑的意味，许多年就这样存在我的印象里。
老榨坊里炒油菜籽的灶里有上好的火灰，我们把洋芋埋进去，然后托了腮看被时间打磨得溜光的石板地，上面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脚痕，使人疑心是光着脚板的榨油匠故意踩出来的。熟透了的洋芋白花花分成两，一个榨油匠蘸上新油还来不及送进口里，却被我们几个小孩子一把夺去了，突然就爆出一阵哄笑。榨油匠笑骂着并不起身去追，榨坊里因为有了我们这些贪嘴的孩子才显出一派活力。有个很年轻的榨油匠兴致来的时候，还会亮开嗓子唱几句山歌，他的唱腔苍凉悠长。多年以后，这些十分恬静而又刻入人心的细节总在莫名地温暖并感动着我。后来我在一本《花城》杂志的封底上偶尔看到了一幅油画，画上是位午后独坐的粗犷男人，背景是那种悲怆的昏黄，看得我口干舌燥。我马上就想到了那个午后唱山歌的年轻榨油匠，和那种与老榨坊相关的昏黄颜色。
一个村庄，要是没有榨坊，那它少了的就不仅是一道乡村风景，还有一些乡村的文化。在液压榨油机开始风靡乡村的时候，老家榨坊里的几个榨油匠依然顽强地在抡着撞杆。“嘭”的一声巨响，我听见了新菜油淅淅沥沥的滴落声，然后是随风飘荡的老榨坊的油香。
（徐应锋摘自《湖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