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放
那年冬天,一场“阶级斗争”正搞得轰轰烈烈,身为“地主婆”的姥姥,每天吃过晚饭都要独自穿过生产队牲口棚旁边那条长长的胡同,到大队部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那时,作为“地主狗崽子”的舅舅,正在海河工地挖河,吃住在工地,一个冬天也没回家。姥姥天生胆小,更怕走夜路、特别是每当路过牲口棚旁边的那条坑坑洼洼、又黑又长的胡同时,姥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但为了节省煤油,姥姥从不打灯笼,就硬着头皮迈着那双“三寸金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胡同,常常被胡同里的砖头瓦块绊倒,摔得鼻青脸肿。尽管这样,姥姥还是舍不得打灯笼,姥姥说:“打一回灯笼,半个鸡蛋就没了,心疼哩。省下几个鸡蛋等大壮(舅舅的乳名)挖河回来后,好犒劳犒劳他。”
有一天,姥姥吃过晚饭又去大队部接受批斗。天漆黑得像锅底,伸手不见五指,路过那条胡同时,姥姥为了壮胆,就小声哼起了当时很流行的那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刚走出胡同口就见一条黑影窜了过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了姥姥一巴掌,打得姥姥两眼直冒金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只听那黑影怒喝道:“妈的,臭地主婆!这歌是俺们贫下中农才能唱的,你有啥资格唱?再不老实,今后晌狠斗你!”姥姥这才回过神来,听声音是后街的王三嘎。王三嘎虽然“根正苗红”,贫农出身,但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村里人都讨厌他,见了他就躲着。王三嘎正大声呵斥姥姥时,牲口棚里的饲养员二更爷提着一盏马灯寻声走了过来。二更爷五十多岁,也是贫农出身,因为家里穷,年轻时没娶上媳妇,就打了一辈子光棍,二更爷为人仗义,讲个直理,在村里威望很高,虽然平时言语不多,可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儿,没有人不服的。二更爷问:“咋回事?”王三嘎见是二更爷,觉着自己有理,便大声说:“二更爷,这老不死的地主婆不老实,还敢唱俺们贫下中农唱的歌!俺打了她一巴掌,二更爷,你说该不该打?”
“二更爷呀,俺是走那黑胡同胆小,才哼几句壮胆··· ···”姥姥低声辩解着。二更爷听罢,厉声呵斥王三嘎:“混账东西!大老爷们儿打一个孤老太太,欺太甚!算什么鸟人?再敢这样当心打断你的狗腿!滚!”王三嘎平时不怕别人,就怕二更爷,二更爷如此大怒,嘴里忙说着:“是,是。”接着赶紧溜了。
第二天晚上姥姥又去大队部走到牲口棚旁边的那条胡同时,蓦地发现在牲口棚低矮的屋檐下,挂着一盏明晃晃的马灯。姥姥接受完批斗回家的时候,那盏马灯仍挂在那里,姥姥为此老泪纵横··· ···整个冬天的寒夜,姥姥每次走到那条胡同,就见那盏马灯总是亮着,她孤苦的心也开始亮堂起来··· ···
姥姥临终的时候,把舅舅叫到床边,断断续续地说:“大壮呀,二更爷给俺掌了一冬天的马灯,对咱有恩呀··· ···记着,你以后也要像二更爷一样,帮助别人··· ···”舅舅流着泪不断地点头。
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结束后,舅舅做了二更爷的干儿子,就把二更爷接到家里来住,像伺候姥姥一样周到,直到他去世。多年后,舅舅在和我说起这些往事时,我的心被久久地感动着。我明白,那盏高悬的马灯就是人性的灯盏,闪烁着人间大爱的光辉,那光辉朴素得令人掩泣,它不但点亮过姥姥凄凉的冬夜,也点亮了我心中的善良和仁爱。
(王国文摘自《思维与智慧》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