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红
在那些已经远逝的充满了田园牧歌气息的乡村岁月中,我的先辈以及我那些至今依然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一直苦守着云南西部一条名叫洼子的峡谷生儿育女,春种秋收。他们在那块瘠薄的红土地上播种或者收获的样子,曾不止一次地让我联想到,在三千多年前便被我们的先人以动物的鲜血搀和着赤铁矿粉,永久地描摹在石崖岩画中的那一群无声无息劳作着的农人。
沉默不是与生俱来的,故乡人的沉默是因为除了与大地为伍、与自己为伍、与孤独为伍,再没有其他的选择。恒久的孤独,使他们学会了酿酒。当然,故乡人所酿的那种酒只能算是土酒——一种地道的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的酒,土酒,是我的先辈以及我的父老乡亲们孤独中最贴心的朋友。即使在酒像血一样珍贵的非常年代,故乡的父老乡亲们也未曾荒疏了这位“朋友”。虽然缺衣少食,但土酒还是要酿制的。不过不像这些年每家酿几大坛,而是几家合伙集中酿制,出酒后每家分一小罐。平时舍不得喝,逢年过节了,便倒上小小的一碗,然后一家老小传递着小心翼翼地品尝,那神情,真比喝参汤还要金贵。
故乡人酿制土酒是极有讲究的:必须在每年新谷进仓、寒露将至的时候进行酿制。酿酒的原料自然也有讲究:必须旱谷、山麦、苦荞、高粱、玉黍、黄豆等粮食齐备,缺一不可。酿酒的时候,更是特别忌讳生人进门,怕带来晦气,冲了酒神,把酒给酿坏了。据说那酿制土酒的酒引,也全是由故乡深山里生长的十几种野果风干捣成粉状调配而成。许多人家虽然都掌握这些酒引的配方,但是从不向寨外授传。大约在明代以前,老辈人便定下了规矩:无论你的家族多么庞大,每个支系里只能有一人懂得这种酒引的秘方,而且必须隔代相传。我爷爷是个酿制土酒的老把式,记忆中,整个寨子就数他酿制的土酒最甜最香也最地道。可惜爷爷在世的那几年,我总是一门心思想往山外闯荡,对酿制土酒的秘方根本不感兴趣。等我真正有所觉悟的时候,这门本应由我继承的“绝活”,早已随着爷爷的仙逝而永远地被埋入了地下。
虽然我至今不会酿制土酒,但土酒于我并不陌生。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酿制土酒的要领不在火功不在焖功,而在酒引。
每年第一次酿制出土酒的日子,也便是整个寨子的男人们的节日。每个人手里都捧上盛着热酒的碗,痛快淋漓地喝。干了,斟上;再干了,再斟上。上了年岁的长辈,则一边喝着酒,一边哼唱着那些代代相传的古老山谣。
记得我爷爷曾有过一只早已被漫长的时光摩挲得紫红锃亮的酒葫芦,里面随时都装满了他自酿的土酒。他在世的那些年,我时常见他把那酒葫芦像个宝贝似的抱在怀中,得空便喝一口。爷爷常说:“故乡酿制土酒已有近三千年的历史。”见我不信,他便说:“不信就到崖头去瞅瞅,先人都把它画在那上面了。”我到岩画前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爷爷的话果然不谬,那上面确实画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石头罐子,一群腰缠兽皮和羽毛的男人,正围着罐子用一根管状的东西在吸喝罐子里的土酒。其实,他们所吸喝的并不一定就是眼下的这种土酒,但我还是相信爷爷所说的。多诗意呀,整个部落的男人凿石而酒,且饮且歌。看着那画面,我仿佛又聆听到先辈们那仰天而舞、俯地而歌的豪迈与粗犷。
说实在的,至今我还不曾见识过有比故乡的土酒更暴烈、更剽悍、更纯粹的好酒。故乡人常说,要想真正懂得或领略到土酒的那种深厚的内涵和魅力,你就得在山寨的百年火塘边,与那些叔伯兄弟们狠狠地拼上一醉。故乡人认为,没有被这土酒灌溉过喉咙的男人,算不上真正的男人;没有被这敦实的土酒浸泡过生命、浸泡过爱情、淬火过人生的汉子,算不上真正的汉子。故乡的土酒,饱含着一种血性,一种德行,一种气质。小小一口下去,看似柔弱如水,却有如剑刃般锋利,纵是山一般刚烈的好汉,也会酥软成一摊烂泥。
故乡的土酒,张弛有度,从容不迫。我一直认为有许多地方出产的酒既没有胆也没有观,甚至连性情也没有。只有故乡的土酒,不但有胆有魂,而且简直就是酒中的隐士、酒中的俊杰,大智若愚,纯粹率真。因而,仗了一身的酒胆,在故乡人的眼里,再高的山峰也不过就是胯下的一坨土块。凭了一身的酒力,再陡峭的人生,对于从小就被土酒煅烧过、锤打过、搓揉过、提炼过的故乡人而言,也不过就是一道一抬腿就能迈过去的坎子。
(刘丽婷摘自《雨花》杂志《布衣滇西》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