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波
邝巍于1971年出生在广东肇庆市睦岗镇上瑶村一个世代从事饮食业的家庭。他的父亲邝德辉靠着祖传的技艺,将邝家的饮食业发扬光大,为自己赢得显赫声名,也为惟一的儿子赚得千万家财。他希望儿子能尽早执掌家政,走一条商界巨子之路。
邝家住在郊区,四周是风光秀丽的田园。由于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小邝巍的快乐几乎完全源自庭院后面那片香蕉园。每年秋天,他和妹妹躲在里面捉迷藏、吃香蕉,常常是吃得肚子饱得不能再饱了才跑出香蕉园。果园留给他深刻的记忆,同时也埋下了“反叛”的种子。
考高中时,邝巍对父亲说:“我想上职中,学农业。”邝德辉生气地说:“孩子,你也长大了,这个家以后就是你的,你要学什么农业?”为更好地适应日后现代化的酒店管理的要求,邝德辉当机立断,让儿子上了肇庆六中,专攻计算机专业。邝巍心有不甘,将父亲给他买的酒店管理方面的书扔到一边,偷偷看一些果树栽培方面的书。
3年后,邝巍18岁了,他觉得自己到了可以独立寻求梦想的时候了。他从一本书中得知,巴拿马生产的一种大蕉很有名,出口世界各地。他常常想,这种大蕉究竟有多大,怎样才能生长出来,能在他家的庭院生长吗?
5月的一天傍晚,父亲难得在家吃饭。邝巍坐在父亲旁边,执著地恳求说:“爸爸,我想去巴拿马留学,学酒店管理!”全家人惊呆了,邝德辉急问:“巴拿马能学到酒店管理吗?”“肯定可以,酒店管理在中国刚刚起步,与国外比较起来,国内任何一所大学的酒店管理专业不过是小儿科,你真的想让我接班的话,还是让我去巴拿马学吧。”邝德辉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同意儿子远渡重洋。
随后,去巴国的一纸签证飞到了他的手上。邝巍抵达巴拿马城的机场后,表哥阿伦开着“奔驰”来接他,载着他往市中心飞奔。邝巍疑惑地问:“从机场到市中心,沿途大片空地,怎么没人栽种果树呢?”阿伦哈哈大笑,解释说:“巴拿马是海运大国,国家主要吃那条巴美共管的运河,再就是科隆自由贸易区收入和商业劳务收入,哪里还有心思栽种啊!”
通过语言关后,他顺利考入巴拿马首都最大的华人学校——巴拿马华人学院。为了父亲,他强迫自己应付工商管理课程;为了自己,他一头扎进图书馆,沉醉在农学的海洋中。
像所有出外留学的青年学子一样,邝巍边打工边求学。4年艰辛不寻常,他拿到了那张经济学学士学位证书。想到自己一直难忘的果园之梦,他不知是喜还是忧。
邝巍拒绝了几家有名的华人公司聘他回国做总代理的约请,决定在巴国实现他最初的梦想。为了安慰远方的亲人,他不得不在信中报了一个虚假的惊喜:
“父母大人,我进了一家有名的大酒店,开始实地学习别人的管理经验,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他绕着巴拿马城郊看了几天,认准了地方。一天,他将同租一套房的分别来自香港和广州的留学生阿师和阿强叫到自己房间,诚恳地说:“我对这里的自然环境研究过了,巴拿马的气候正适合种植水果,我们不如在郊区租一块荒地,大家合股栽种水果,肯定有发展前途。”阿师一听这话,以为他在开玩笑。当邝巍一遍又一遍求证开荒的可行性时,他俩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阿强首先大叫:“得了吧,再等几个月我就拿到去美国的签证了,我可不想跟你玩儿!”阿师感叹地说:“阿巍,我也在等赴美的签证。你想过没有,你千里迢迢来此留学,学的还是工商管理,总得有点儿理想吧?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呢?”
两个月后,邝巍终于拿到了巴城农业部门核准的执业申请。他向阿伦贷了一笔款,叮嘱说:“表哥,我爸妈来信问我的情况,你千万不要说起这件事。”他招了10名来巴城打工的华裔青年,在巴拿马城的北郊垦荒。
多少年来,这里的土地一直荒芜着,现在突然有几个黄种人在这里“折腾”,引起了附近市民的警惕。当他们了解到一个年轻人想在这里种大蕉时,纷纷跑过来看希奇,毫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人的嘲笑。
邝巍最孤独时,阿师和阿强分别向巴城的亲戚借了一笔款投
了进来。看着老友每天忍着臭气施肥,邝巍感激不已。200亩荒地被开垦出来了,一棵棵大蕉和芒果树爬上了山坡。他们按照当地的风俗,给果园取了一个西班牙名字“索纳”。
一年过去了,索纳果园郁郁苍苍,金黄的大蕉和芒果挂满枝头。他们合资购置了四辆大货车,将产品打入了巴拿马城规模最大的农产品集贸市场。索纳果园的品牌打出来了,巴拿马城郊3个洋农民垦荒的“故事”上了当地最大的华人报纸《地球报》。邝巍收到了巴城对外贸易公司的订单,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尊敬的邝,贵果园生产的大蕉改良品种完全符合敝公司的出口标准,敝公司拟订购大量贵果园的产品··· ···”3个洋农民追加投资,又将果园扩大了一倍。
1995年秋日的一天,巴拿马运河依旧像往日一样繁忙。一艘艘货轮排着长队,密集在运河的两边。由于大西洋和太平洋海面的巨大落差,当船双向行进时,一道道闸门“轰”地拉开,升高的水流托着巨轮驶向大海。这样的壮景,邝巍不知欣赏过多少次。此时他格外激动,他看到了一艘艘载着大蕉和芒果的巨轮正响着汽笛驶向无边的大海,船上也有他生产的大蕉和芒果啊!邝巍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心旷神怡,他拿出纸和笔,刷刷地写道:“亲爱的父母大人,我生产的巴拿马大蕉可以出口啦——噢,对不起,我并没有在一家大酒店工作,只在城郊当果农,整天与泥土和肥料打交道。我成功了,多么希望父母大人能够分享到我的快乐。当你们带着小妹在肇庆街头散步时,如碰到巴拿马的大蕉,一定要尝尝,说不定那就是索纳果园的!”
父亲来信了,邝魏的心颤抖了。信中写道:“巍儿,接到你
的来信,你妈气得病倒了,我也几天没吃饭··· ···孩子,你是一个留学生,在家乡美名远扬。如果乡亲们知道我的出息儿在国外当农民,他们会怎么想?你赶快收手吧!”
这一年,3个年轻人在巴国住满了5年。他们所拥有的果园实业,使他们顺利地从移民局拿到了“绿卡”。邝巍在巴城农业部门的影响越来越大,索纳果园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果农参观取经。作为洋专家,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技术和经验传授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1999年冬天,阔别故乡整整10年后,邝巍带着他的项目,回到了肇庆。此次,他受巴城农业部门之托,回来考证肇庆果树移植巴城的可行性。昔日的翩翩少年,现在变成了淘金异国的持有“绿卡”的洋专家。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时,方圆数里沸腾了,亲朋邻居争相观睹,羡煞多少双眼睛。
许多乡亲知道他在巴拿马一家大公司当老板,求他能否帮忙将自己的孩子带过去发财。邝巍只得告诉他们,自己不是老板,只是在巴拿马城郊当农民,守着丘坡上的一片果树。每个人张大着嘴,狐疑地看着邝巍,怎么也不相信。几天后,邝巍在国外当农民的消息不胫而走。面对着亲朋好友一次次大惑不解的盘问,邝德辉的脸渐渐挂不住了,他生气地对儿子说:“你在国外当农民也罢,回来还得撒撒谎啊。现在倒好,成了别人的笑料··· ···"
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往乡下跑,看见田园荒芜,田间只有一些光着脚的老人在放牛。他一打听,才知道现在的青年男女时兴进城打工,这几年根本没有有劳力种田了。他将一包一包的样土带回家,分析了几个晚上,发现故乡的土质非常好,适合各种温性水果的生长。
邝巍的大伯父是市农科局的干部,在乐城镇思可村办了一个果树园,里面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品种。邝魏一脚踏入果园,走在蓬松的泥土上,惊异得不能自持。他捧起一把泥土,揉了又揉,闻了又闻,又拿出放大镜看了看,又悄悄地装入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奇怪举止,惹得果园外面赶来看留学生风采的山民大笑不止,更是惹得陪他访亲的父母大人扭头便走。
一个月过去了,邝魏该返回巴拿马了,可他依然每天往乡下
跑。就像10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决定离开中国去巴拿马求学一样,这天晚上他再次向家人口吐真言:“爸爸,我想回来。”邝德辉看着儿子,冷静地问:“为什么?”“我知道你们会反对,我真想回来!”在一旁的母亲再也听不下去了,抹着泪数落儿子:“你好不容易拿到了绿卡,再过几年还可以申请加入外国国籍。人人都往外面跑,你却要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
邝巍知道,与其说父母反对他回乡当农民,不如说怕家乡人笑话。他心情沉重地说:“里根当总统时,他儿子只是商店的一个普通售货员,我算什么?当一个有作为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呢?”"“可那是人家美国啊!在咱这儿哪个有本事的人会当农民,何况一个留学生呢?”“正因为这样,中国的农业才一直落后。现在,没知识的人当农民也不够格了。你看乐城镇,多好的地却荒芜了,我教农民种水果,保证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穷,也不会往外面跑了。”
面对儿子的执著,邝德辉夫妻俩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2000年2月13日,农历正月初九,家家户户仍沉醉在春节的欢快气氛中,邝巍赶到了离家50多公里外的乐城镇白马山。镇政府在山坡搞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正式接纳这名留学生落户乐城,并将他承包的荒地命名为“百果园”。
在400多亩的荒山上,要挖掉1万多棵树,也就要挖1万多个宽约90厘米、深约70厘米的深坑,还要从100公里以外的新兴县运来10多吨的鸡肥。由于是山路,邝巍开出了较高的工钱,鼓励山民为他挖山背肥。十里八村的村民觉得此事太新鲜了,闻讯而来。他们站在白马山坡看热闹,谁也不相信眼前的人是一个留学生,更不相信挖一个树坑能得到30元钱。
“你是一个留学生吗?你来这儿不是拿我们开心吧?”一个穿黑色布衫的青年人双手搭在胸前,示威似的看着邝巍。“孩子,你怎么要说自己是留学生呢?你可能是犯了错误,或者是得罪了单位领导,被贬到这穷地方来的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握着邝巍的手说:“我今年73岁了,见的多了,太多的人跌倒了,太多的人爬不起来··· ···”
邝巍站在人群中,愣了。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可就是没考虑到世俗的偏见如此浓厚。他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原本厚道的脸,眼泪都快出来了。
邝德辉赶过来了,看到儿子正吃力地背着鸡肥,他心疼极了,默默地跟着儿子翻山越岭背鸡肥。
两个星期过去了,邝巍把房子建在了果园里,并在门前挂了一块黑板。他给山民讲授栽种知识,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对不同品种的果苗采取不同的浇水、施肥、培土、剪枝及嫁接方法。山民从他身上学到了栽种技术,但仍然不理解这名留学生对“泥巴”的追求。他们认为,这个年轻人只是来此玩个新鲜,迟早要飞回巴拿马。
秋天来了,百果园果香撩人。一阵风过,满山摇动着龙眼、日本板栗、砂糖橘、台湾青枣、马来西亚红杨桃等果实,煞是惹眼。越来越多的山民慕名而来,惊喜地带着百果园主人赠送的不同果苗的母本和父本下山。由于有太多的人需要上门指导,百果园主要由邝德辉打理,邝巍则背着工具袋翻山越岭,走进一家家简陋的茅屋,教山民学会了培植栽种水果的各种方法。
百果园迎来了第一次收获,邝巍没有卖出一个水果。他让山民每天来百果园品尝,叫他们相信只要栽种就会有收获。
阿师和阿强来信了,叫他回索纳果园打理业务。他回了一封信:“我在乐城办了一个更大规模的果园,现在不想离开故园,索纳果园的业务由你俩全权代理。我希望有一天,这里的农民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更希望有一天,白马山上的水果能出口巴拿马,让巴国人也能够吃到百果园的龙眼、砂糖橘、青枣··· ···”
11月,广州市迎来了第二届留学生归国来穗创业洽谈会。来自欧美一些名牌大学的留学生纷纷飞抵广州,希望能在这座南国最大的都市找到自己的创业之路。一名姓蒋的毕业于巴拿马城哈维尔学院的计算机硕士,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邝巍的故事,充满好奇地赶到乐城镇。当他一脚跨进百果园,看见一个正在施肥的高个子男子就是他所要求见的同人时,他捂着鼻子,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离开了百果园。
邝巍挥了挥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随后,扛着一把锄头爬上了白马山坡。他分明看见,他的理想已经在山坡上开花结果
(宋海凤摘自《人生与伴侣》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