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趋同化已经是当前中国城市建设的一个可悲又不可逆的文化走向。千百年来风情各异的景象已不复存在,而经过再造的城市全都是似曾相识,甚至“千人一面”。
“旧城改造”最大的动作是重新规划。所谓规划,最流行也最简便的方法是按照使用功能重新分割城市。样板是美国——在市中心造一个商业区和步行街,还有金融街、行政办公区、住宅区、旅游风情区,以及什么文化长廊等等。这样一来,城市原有的深厚而丰富的肌体被“解构”,全都变得生硬、浅薄、单调和乏味。
在城区中央修一个大广场,曾经是许多地方官员的“政绩时尚”。于是,一个城市一个大广场,无一例外。有的地方连小小的县城也拆除民房,修建广场。这些广场修好后大都闲置无用。夏天酷日暴晒,冬天寒风回荡。
广场上必有喷泉和一排罗马柱。谁也不知道这种舶来的罗马柱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都要造这么一排怪模怪样的柱子。最多站在前边照个相,但也不新鲜,因为无论走到哪个城市,都能见到这种冷冰冰的围成半弧形的一排洋柱子。
最雷同的莫过于这些大家伙了。只要你今天造一个模样新鲜的,明天我也来一个。细长的、圆柱式的、尖的、金的、纯玻璃的、带旋转餐厅的,而且愈高愈威风,凑成一片更威风,看上去全是“国际大都市”了。
更雷同的是住宅楼,全国到处的住宅都像是一个公司设计的。无论是多层的公寓,还是单体的尖顶小房,全都一样,愈洋愈好,一片一片,排列整齐,布满大地。有的连名字也相同,比如“罗马花园”或“帝豪广场”。
把实墙拆掉,换上栏杆,似肇始于大连,却源起于美国。美国人自诩透明度高,连白宫也是铁栏围墙。于是被我们认为是最现代的街景,并很快相效成风。那些改造完成的城市的大街两边,全是通透的栏杆墙,里外均为大片绿草地。
彼此克隆之风,一直到街灯上。许多种街灯,在全国各个城市都惊人的一致。最可笑的是一种仿照烟花的装饰灯,从江南到塞北,无一座城市没有,到处闪烁不停。
人造景观是中国城市很热衷的事。用自来水造瀑布,用膨化塑料堆假山,用水泥塑大树,喷上绿漆,到处可见。北方城市常常用水泥在街头造一棵大榕树或几株南国风情的椰子树。最神奇的景象则是这种人造树可以四季常青,即使三九,天寒地冻,水泥树依旧绿意葱龙。
奇怪的是,既没有人推广,也没有政令推行,全国各地尤其是小城镇的房屋,差不多全用瓷砖把外墙贴满,而且多为白色。有人戏称做“厕所砖”,未免苛刻。但为什么全用这种毫无美感的粗鄙的白瓷砖呢?
历史街区和古建筑全拆光了。外人来旅游,没有历史怎么办?外国人来参观,没有中国特色怎么办?于是每个城市差不多都建起一条“明清街”,而且只一条街就够了,所以又称“明清一条街”。这种仿古街原本与城市的历史无关,所以既没有历史记忆,也没有人文积淀。其建筑好似港台的武侠电视剧,只要是古装就行,半今半古也凑合。灰瓦顶子红柱子,再挂几盏大灯笼。全国的明清街的模样全是一个样,甚至连里边卖的东西也差不多。
于是,我们感到自己的城市愈来愈陌生,别的城市却愈来愈熟悉。别看当今中国是商品经济的时代,我们新造出来的城市却像计划经济时代的暖瓶——全国一个样!
将来的人一定会取笑现在,怎么会如此没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此低级和一窝蜂地相互抄袭?但是谁叫我们非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硬要造出全新的城市来!
上述的某些雷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可以渐渐改变。比如烟花灯过时便会不再用,水泥树也可以拔去,假瀑布只要关上水门就行了。但那些千篇一律的大家伙呢,至少要用几十年!我们的后代就在如此粗鄙而单调的城市里一代一代生活下去吗?
(邱宝珊摘自《杂文选刊》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