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 风
城市的街坊与城市的深巷、老街混在一处。高楼大厦里,豪华住宅区,那些被叫做各式各样“花园”的地方,是谈不上街坊的。当你走到城市的某个深巷,看到的是低矮的两层或三层房,看到排在公共厕所前的长长的队,你便到了人们互称“街坊”的地方。一个上小学戴着红领巾的男孩放学回来,走到自家门口,见大门紧锁,正急得要哭,隔壁的住家便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婆婆,边走边喊:“小狗子,快过来,到祁奶奶家吃饭。你爸你妈到外面拉货了,很晚才能回来。”叫小狗子的小学生转在眼眶里的泪未曾滚到脸上,便取下书包递给祁奶奶,说:“那我要上街玩会儿,待吃饭时再回来。”祁奶奶赶几步,抓住小狗子,生怕他跑了,说:“你小子还没写作业就想玩儿?乖乖地把作业写完了再说。”小狗子无可奈何,
只好跟着祁奶奶走进祁奶奶家,打开书包,写起作业来。其实祁奶奶并不是小狗子家的亲戚,只是小狗子家的街坊,也因为是小狗子的街坊,当小狗子父母不在时,便当上了小狗子的监护人。
这种情景,在高楼大厦、豪华住宅区是见不到的。
巷口的一家出事了,整个巷子的人都会忙起来。街头谁家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周围几十家便要议上好一阵子。张家的孩子爱吃肉,父母薪金有限,吃肉的次数却不多,便常端着碗到李家吃,孩子的大人见了,骂几次,孩子不敢再吃别人家的肉了,李家却不时给孩子端些荤菜来。“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古话,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发生效力。
在都市,街坊是残留于现代文明里的田园情,是现代都市里最有温情的地方。
住在街坊里的人,或者说可以互称街坊的人们,人生理想并不远大,他们只想平平安安地过生活。他们不想到五星级宾馆吃大席,也不想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尽管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想法偶尔也在脑中闪现过,但那也只能算奢望。月朗星稀的夏夜,他们聚在门口,谈古说今,也谈自己的远大理想和曾有过的玫瑰色的梦,然第二天,他们便把这理想与梦还给了他人,继续坚实地踏在巷子里的石板上,实实在在地过着眼前的生活。
住在街坊里的人,或者说可以称街坊的人们,过往密切,感情朴实浓烈而又平淡如水。他们可能因为一些生活琐事而争吵半天,甚至动起老拳,甚至一月两月互不搭理,但事过境迁,又和好如初,常来常往了。到了春节,今天到东家吃年饭,明天到西家吃年饭,每次吃饭,又总有人喝得酩酊大醉。但那在街坊眼里,是率真坦诚的体现,是不会引来责备的。
街坊间的馈赠并不显赫,金银财宝是决谈不上的,无非是一把菜几根葱。有街坊娶媳嫁女,也无非送一床被面或一套便宜的茶具,送钱也多限于百元以内。街坊里有人当了官得了势,回去了仍如原先一样,搬个小椅子出来,朝门口一放,便坐下来闲聊起来。倘有街坊有什么事去求那官员,提两瓶酒拿两条烟,便可以把别人须花很多钱的事办妥。也有什么都不送的,只身跑到官员的办公室一坐、把要办的事情一说,然后兴冲冲回来静候佳音了。然那官员给别人办事便不会如此“简单”了:不是索钱就是索物。哪一天事情闹大了,那官员因受贿数额太大而讲了班房,得了他好外的街坊便说:“那咋可能的,这伢多清廉呀。”甚至举例说:“那年我请他办事给他送了条玉溪烟,他不收怕驳我的面子,收是收了但事后又给我反送了两瓶茅台酒。他们不会抓错了吧?”在街坊眼里,这进班房的官员是那样清廉,却不知道,他不花钱办事,是那淡如水浓如血的街坊情从中帮了忙。
街坊在都市,也是最神秘的地方。哪条街的孩子考大学多,哪条街出的运动健将多,似应验了乡下的“风水”一说。有的街巷,只出体育明星;有的街巷,只出高考尖子;而有的街巷,几乎每一家都有个吸毒的人或曾吸过毒的人。五年前我有家亲戚,住在一个巷子的深处,每天夜里受麻将声所苦,后来搬到另一个街巷住,这条街巷竟没有一个沉溺麻将的,那里的人一到夏天,清一色夜不闭户。有时大人不在家,孩子忘了锁门跑到同学家玩了一天,晚上回来家什一件不缺。有时我到这位亲戚家串门,谈起街巷夜不闭户的事,叹息说:“你说奇不奇,21世纪的大都市竟有这等夜不闭户的地方!”
似乎21世纪的大都市不家家装上防盗门便不正常一样,亲戚一脸不解。
街坊生活,是都市生活中最富真实感而又最富浪漫色彩的部分。
(王国文摘自《芳草》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