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洁
有山的村子和没山的村子是不一样的。有山的村子像一条水中的鱼,游来游去,能够滋生灵动、恬静与和平。有山的村子是每个人在梦里都想回的家,不是吗?
跟上一阵舒爽的山风,走上一段蚯蚓小路,眼前安安静静地呈现一个村子。村子像一栋大宅院,连绵的青山是后花园,村口那浓阴匝地、肃穆威严的老樟树像门神,保佑着家人的平安。
有山的村子,就有一条绕村的小溪,一栋栋青砖红瓦房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玉珠,被如线的小溪一一串起,自被凌晨那只报晓的公鸡唤醒后,便从早到晚风铃般脆响。唤醒的还有村人不紧不慢的步子,以及由贫穷、淳朴滋生的一村子的亲情,那种仿若山与树、花与草、溪与谷之间的亲情。
于是便引来城里人隔三差五想来山村走走的雅兴。我是生活在城里的山村人,当朋友在我面前如此这般炫耀:“嘿,前几天到乡下桃花林里散步,坐在河边青草地里静心地看水,躺在秋天芦苇丛中读诗··· ···”我的心便刹那间飞回了山村,回到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有父老乡亲的村子,回到了我灵魂中永久的家。
一进村,就有熟稔、亲切的乡音传来:“珍子,回来啦!”唤的是我儿时的小名,只有这个村知道的小名。紧跟着便有一路拖长的乡音如传声筒,远远地向母亲传去:“老朱婶,你女儿回来啰··· ···”早有热心的在自家门前摆好了竹椅:“坐一会儿吧,歇歇脚再去看娘也不迟啊。”而自家的那只老黄狗,似乎早已闻到了我的气息,大摇着尾巴向我扑过来,舔我的手。母亲早有感应,急急忙忙出门来,差点被门槛绊倒:“我说哩,今天早上灶里的柴火爆响,左眼皮一直突跳··· ···”邻里大娘迈着细碎步笑颠颠地来串门,仿佛自家来了客,向母亲调侃道:“女儿来啦,杀鸡宰鸭啰!”母亲边系围裙做饭边假意地笑骂:“谁叫她来?她一来,就把米吃贵了噢!”
倘若赶上农忙时节回去,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村口那个王老婆婆躬身眯眼坐在门前晒谷看鸡,听声是我,忙趔趄着过来:“珍子回来啦,吃饭了吗?你娘和你爹在石门坑割禾。你家的钥匙在我家厅堂的八仙桌抽展里。
于是,我就在她家门前的走廊上放下行李包,像进自家门一样,把贵重东西放里屋,三两步进厨房,从瓦壶里倒上一碗凉开水,喝个痛快。王老婆婆见我饿着,早已打开沙锅,端来一碗白米饭。村里来客,只需多双筷子多只碗,吃碗饭是常事。在村里,你可以随便去哪家搬条凳子从早坐到黑,没谁会说你不懂礼节,没谁会把你当外人防着,在村里,过门客是客又不是客。
一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谁家种了甘蔗或者西瓜,全村都有份。总记起小时候我放假回去,母亲关上厨房门烙肉饼的情形。当时家里不富裕,一年到头难得烙两回肉饼。每次烙肉饼,母亲都郑重地算好个数,如果来了过门客,就有人吃不饱,分不匀。肉饼烙好了,母亲特别嘱咐:“不要出去炫耀!在自家屋里快吃。”但肉饼的香味还是在小小的村庄散溢开来。邻家贪吃的小孩、馋吃的老人还是会习惯性地从厅堂大门走进厨房:“哟!今天做什么好吃的?”见真来了过门客,母亲便停下嘴里嚼得香喷喷的饼,把自己吃的那份热辣辣地递过去:“尝尝,快尝尝!”小孩早猴急地接去,老人则再三推让。母亲于是越发嗔责:“不吃我们小辈的饼,是不是担心我拌了农药毒人?!自家烙的又不金贵··· ···“
最让人感到村庄像家的是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一家做喜事,一村的八仙桌都集中在一起,村子小,藤上叶上都沾亲,于是全村人便热热闹闹吃上一两天。小年时,谁家预备过年的第一锅米糖要让村里老小尝去三分之二。所以在村里,家底子薄的人家是不敢争先做米糖的。
在村里,我常一碗饭从村头端到村尾;做了“坏”事,曾被母亲绕着村子追打,吓得躲到刘二叔的老雕花木床后、李婆婆的甜栗地里;家里来客睡不下,我曾多次睡在隔壁云香姐的床上。
进了村,我就是全村的女儿全村的客。
(杨汝彬摘自《光华时报》2004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