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路
早些年,楠溪人家女儿出嫁,一般都要做上几起“家生”。富裕的人家,则要做上一“杠”。一杠“家生”到底有多少起?我不很清楚。我问也是楠溪农村出身的妻子,她说有“小杠”和“大杠”之分,“小杠”约20来起,“大杠”约30来起,具体也说不出个准确的数字来。我想,或许根本就没个定数。
1976年,我三哥结婚时,三嫂的娘家做来了一杠“家生”。娶亲那天,迎亲队伍抬着一节一节“重橱”、桌子,中间抬着一杠“家生”。竹杠子一软一软地从村口抬进来,满村头站着看热闹的妇女和孩子都啧啧不已:哇,一杠“家生”哩!
我三嫂娘家抬来的一杠“家生”到底有多少起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年纪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有多少记性?大约记得有量“谷米豆麦”的升、斗、莲子斗、五升桶;担水的水桶;给男人送饭的饭桶;洗衣的鹅兜;尿盂;高、矮脚盂;灶头用的饭盆、菜盆,走亲戚时用的手提袋;提水的“项兜”;做豆腐的豆腐盆等等。我三嫂把这些“家生”看成宝贝似的,好长时间搁在洞房间的“重橱”上,爱惜着,让人“满间红”地看,舍不得使用。我三嫂姓李,油漆老师在每起“家生”的底部都写上“陇西遣造”四个毛笔字。字写得非常差劲,大约小学生的水平,歪扭扭软悠悠的,有点像灶头被蜒蚰爬行过的痕迹。好在我们都是种田人家,字写得好坏并不讲究,讲究的是“家生”做得牢固不牢固。
我们楠溪的木匠有“大木老师”、“方木老师”和“圆木老师”之分。“大木老师”是造房屋的,拼柱脚啦,上梁上桁(音:héng)条啦,做门窗上板壁啦,等等。“方木老师”一般是做橱、柜、方桌、大床之类的洞房“间底”。“圆木老师”则做“家生”。但女儿出嫁做嫁妆通常是既要做“方”的,又要做“圆”的,这样就需要叫两班老师,弄得主家很麻烦。后来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做“方木”、又会做“圆木”的老师,就叫“方兼圆老师”。
我小的时候,我的一个堂姐夫第一次到我的叔伯家来。新女婿上门,就不免有人要问:后生儿做什么手艺的?新女婿的薄脸一红,羞答答地答:方兼圆。那人就说:哦,方兼圆蛮好,蛮好!
这脸一红一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我觉得做新女婿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那句“蛮好”,格外令我羡慕。后来,我父亲有一次酒喝多了,酒气冲冲的,醉着眼,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你长大要干什么?给大家说说。”懂得父亲问这话的用意,心里也想给父亲争口气,于是就不假思索地回答:“方兼圆!”结果,不仅没有人说“蛮好”,我还看到父亲是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
我记得我三嫂娘家正在做“家生”那阵,三嫂来过我们家一次:齐肩的短发,穿一身深蓝色的咔叽外衣,小开领,露出一件粉红色的腈纶翻领棉毛衫。我轻轻地对我母亲说:“三嫂真洋气!”我母亲怕三嫂让我说得难为情了,就白了我一眼,说:“梅梅勿吵!”
从我母亲和父亲的说话中,我隐约听到三嫂这次来是要我家出“铜丝”的钱。“家生”细雅,要用钢丝扎箍。但铜丝很贵,一杠“家生”的铜丝大概需要不少钱,我母亲气量小,在与我父亲的私下谈话中我听出了一些不满,好像在埋怨我三嫂娘家当时定亲时根本没有说过这笔钱。我父亲则豪爽,很有一种喝酒人的风度,说:“人家做得起一杠‘家生’,我还贴不起几个铜丝钱?真是笑话!”
我三嫂嫁过来的一杠“家生”是施桐油的。据说早先的“家生”更讲究,施的是金漆。“金漆家生”什么样子的我没有见过,大概传下来的都没有了。倒也传下了一句俗话,叫:金漆“家生”粗用——意思是说,某个人大材小用了,可惜!
现在,我们楠溪几乎没有人再做“家生”了,时代在不断地进步嘛!幸好我年轻时没有去学“方兼圆”,否则岂不是早已失业?不过有时我也非常痛苦地自问:我怎么就不能学得既“方”又“圆”地做人和处世呢?
(刘 忠摘自《散文》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