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心
我16岁那年，抚顺一中保送我去沈阳航空工业学校读书。第一次离家住集体宿舍，面对新环境、新同学、新生活，我的眼睛不停顿地捕捉新的景象，我的心里裹挟着新花新月的春风。
可是，第一夜我就出丑了。
我在家里养成了习惯：睡觉前，在炕沿下边放一个代替尿盆的痰盂。因为厕所在街头树下，母亲怕我深夜如厕着凉。每次解手，我都是摸黑下炕，不必睁眼,就能在固定的位置摸到那个容器。
住集体宿舍的第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想解小手。我以为还是睡在家里，便摸黑下床，因习惯驱使，去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抓起一物，把尿撒完，就钻回温暖的被窝，续我的好梦去了。
凌晨，起床的电铃响了。同学们急忙穿衣叠被。睡在我上床的吕石柱，从踏梯爬下来，刚把一只脚伸进鞋窟隆，就粗声粗气地叫起来：“谁把洗脸水倒进我的鞋里了？”他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从鞋里抽出那只滴着水珠的光脚丫子。宿舍里的几双眼睛，都在疑惑地瞅他的那只脚。
“不对，不是洗脸水！”吕石柱翕（音：xī）动着狮子般的鼻翼，哭丧着胖脸，“是尿！”于是又厉声质问：“谁往我的鞋里撒尿了？”
我盘腿坐在他的身后，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的狮吼使我清醒了。我依稀记得，夜里好像在痰盂里撒过一泡尿。可是，床前分明没有痰盂，只有鞋。那么，这肯定是我干的“好事”！
可我不敢当场认错。同学们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吕石柱拎着的那只尿液外溢、沉甸甸的白色高帮球鞋。而且门外走廊里，端着脸盆去水池洗漱的同学来来往往，其中有不少女生。这桩丑事倘若声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往人家的鞋里撒尿！羞死人了！比尿床还尴尬。尿床是病，情有可原；尿鞋，算啥鬼把戏？女同学们肯定要交头接耳议论我，挤眉弄眼嘲笑我，指着脊梁骨鄙视我。入学第一天，还没上课，我就要作为尿鞋奇迹的创造者而名闻全校。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比儿时钻越篱笆去偷瓜被老爷爷捉住更加难堪。我想马上卷起行李逃离这所学校。我自幼就有自尊心，我可不能让这桩具有新闻性的丑事，玷污我的名声··· ···
“到底是谁撒的尿？”吕石柱看大家都不言语，更加生气，“这双球鞋是离家那天，村子里一位烈属老大娘送给我的升学礼物！是我长这么大穿的第一双球鞋！”
那双球鞋确实是新崭崭的，而且是当时的名牌货——“双钱”牌的。在20世纪50年代，那双球鞋对于一般的城乡中学生，已经算是奢侈品了。新鞋一上脚，就惨遭我尿的浸泡！何况，那还是烈属老大娘赠予他的厚礼！他应该发火。
我从来不会撒谎。母亲常给我讲“狼来了”的故事，并教导我：“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敢于认错！”在家里有时一不注意，打碎了碗，或是鸡窝没关严，小鸡让黄鼠狼叼走了，我都能向母亲认错，母亲总是亲切地安慰我：“知错，能改，就好！”
面对那双湿透了的新球鞋，我犹豫了一阵子，终于鼓起了认错的勇气。同学们要嘲笑，那就嘲笑吧！大不了我不念了，回家放牛就是了！我还可以跟东院的李叔叔学木匠。
我轻轻抓一下吕石柱肉乎乎的后背，贴着他的尖耳朵，悄悄地说：“同学（那时我还不知他的姓名），实在对不起！这尿，是我撒的。我不是有意的。”接着，我向他如实地说明了原因。
我在等待他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即使打我几下，也是应有的惩罚。我确实做错了事，对不起。
可他却光着大脚丫子，一溜小跑去把寝室的门关严，插上了门闩。然后，转过脸来，神秘地对同学们说：“这件事，不准对外说！不要影响我下床铺（那时他也不知我的姓名）的名声！他睡懵了，不是故意的。他的名声比我的这双鞋重要。这种事，烈属老大娘肯定会原谅。不准对外说！大家听清楚没有？不然，”他那胖脸憨厚地笑着，挥舞着一只大拳头，威吓着，“我可就不客气了！”
同学们收敛了笑容，连连称是，都意识到这件事情虽小，张扬出去，却可能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他们都不说话，立即行动起来。有的去盥洗间倒尿刷鞋，有的用拖布擦洗地板，有的在给吕石柱找一双干净的鞋··· ···
我本来应该第一个去做这些事，可不知什么缘故，却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同学们代我忙碌。吕石柱，他的深明事理，他的宽宏大量，他的真诚友爱，出乎我的意料，感动得我不知所措。其他同学对我的热情帮助，也让我感受到了手足情。投入这个群体的第一个清晨，我就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
逃离学校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寝室里的同学们恪守诺言，谁也没有把尿鞋的事往外声张。
几天后，班里一位女同学问吕石柱：“开学那天早上，你们宿舍发生了啥事？我听你在喊，鞋里有水。”吕石柱笑着解释：“是这样的，他们和我打赌，说我那双新球鞋是次品，有肚脐眼儿。我就把洗脸水倒在鞋里检查。”“检查结果咋样？”“不漏。”“哎呀，你真是个傻蛋！叫他们戏弄了！”
于是同学们就赠给吕石柱一个绰号：傻蛋。足球场上，拉拉队高喊：“傻蛋，加油！傻蛋，加油！”选举体育委员，大家异口同声提名：“傻蛋！”
在校三年，同学们一直称呼他为傻蛋，有的老师也这样称呼，他为了掩护我的丑事而编造的故事，大家都信以为真。我们寝室的几位
知情者，对事情真相守口如瓶，也都笑嘻嘻地喊他傻蛋。
从不喊他绰号的，全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我总是怀着负疚的敬意，称他为石柱。我知道，我的丑事倘若泄露，“尿鞋”的雅号就可能落到我的头上。而我，是背负不起这个思想包袱的，甭说三年，三个月也忍受不了。
三年间，随着“傻蛋”的声声响于耳畔，吕石柱那忠厚纯美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日益高大。
毕业后，我和吕石柱等18位同学，分配到成都一座飞机制造厂。转眼之间，40年已经过去，我们都成了白发苍苍的退休老人。
今年春天，吕石柱因肾病住进医院。他的老伴早已过世，儿子又在西藏边防前线服役，没人护理他。我一日不落地为他护理了37个日夜，喂饭、喂水、接屎、接尿，每天多次换洗尿布。临终前，他当着从西藏赶回来的儿孙的面，拉着我的手，热泪汪汪，喃喃而语：“你尿鞋··· ···我··· ···尿床··· ···谢谢··· ···谢谢··· ···我的老同学··· ···”
（陈 新摘自《阅读与作文》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