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士兵
那年秋天,我爸想买头头牛,指望来年春天多开几亩荒地。晚上,我爸撬开墙角的大青石,取出个存钱罐。我妈把花枕拆了,掏出里面的毛票。两人蹲在炕上数到下半夜,嘴里不停地叹气。天没亮,我妈就赶回娘家,把外公刚买猪的钱拿了回来。中午时,我妈在前,我爸在后,他们牵回了一头水牛犊。
门外拴头牛,在农家,是很气派的事。那天下午,我爸在门旁修了个牛栏,惹得乡邻都凑过来馋眼看。我爸将拴牛桩打在卧房的窗口下,他说夜里看着方便。我妈将牛套绳裹了一层布,生怕勒着水牛。接着,她就烧了锅稀饭,还特意下了青菜。是水牛进我们家的第一顿饭,那也是那天我们的午饭。爸妈端着碗,盯着水牛看,眼里充满了关爱。我觉得,那水牛也盯着我爸妈,像是在说话。
以后的日子,水牛就像是家里新添的一口人。每到五更天,我妈就起来,背上牛蒲包,里面放块玉米饼,带了壶水,要去村头草场去放牛。我妈说,放牛得起早,这样牛才能吃得上夜里新生的嫩芽。放晚学时,我去草场,那时,夕阳给大地镀了层金。我妈站在水牛旁,用耙子梳理水牛身上细润的毛。我用手抚摸水牛的身体,它就用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尾巴轻摇。
北方的冬天很冷,每天晚上,我妈总在牛槽里放满上好的草料。下半夜,我妈会烧一锅热汤,送到牛栏里。那时,天上冷白的月亮不停地晃,我妈手里的马灯也在摇摆着。偶尔,水牛发出一声低沉的哗叫,悠远绵长,那样的冬夜,刻在记忆里,想起来,心灵有濡湿的感觉。
第二年春上,牛犊变得体大膘肥了,看来很健壮。那天,我爸给水生套上绳,搭上犁,去四号地试耕。水牛似乎很有灵性,没几下,就听得懂号子了,走得稳,走得直,不用我把甩鞭子,它就走得欢快,那情景,喜得在旁观看的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耕完那块地,水牛出了一身汗,身上像水洗过一样,我妈心疼得眼睛都湿了。后来几天,都是我妈扶犁,我爸和幼小的我在肩上套上绳,和水牛一起耕完了家里那几块地。我妈说,我们家里一共有三头牛。
有一年夏天,那水牛要分娩了。它不时发出叫声,撕得全家人心都快碎了。然而,剩下的小牛犊并没有保住。水牛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带着血渍,艰难地跪倒在麦草上,眼里似乎溢着泪水。那时天热,卫生差,我妈就用水不停地冲洗水牛全身。后来,那头水牛就落下了眼病,整天眼睛肿着,红红的,不时分泌出些东西。
在农村,虻蚊子、苍蝇、牛虻特别多,老是叮咬水牛的眼。我妈看着水牛老是挤弄着眼,很揪心,思前想后,她给水牛打了副玻璃镜,用皮筋套在牛脖子上,就像如今潜水员眼上套着个镜子。这样,水牛既免了受苍蝇、牛虻叮咬之苦,又使水牛的眼睛在水中不容易因浸泡而发炎。这辈子,给牛戴眼镜的,我知道只有我妈一个。
那年我要进城读中学,家里太穷,缴不起学费。最后,爸妈终于咬咬牙卖掉了那头水牛。那天,五更天,我们全家就牵着水牛到草场去牧放,可是它什么也不肯吃。在集市上,水牛眼里湿漉漉的,我们都相信,它是在流泪。买主要牵走水牛时,我妈就哭了,她不停地叮嘱买主,一定不要摘下水牛的眼镜。看到这情景,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多少年来,有关那头水牛的细节常从岁月深处飘浮出来,萦绕在我的心头。如今,我已远离乡村,挤进城市。今晚,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妈在我的桌上放了一碗热汤。我告诉她,我在写很多年以前那头戴眼镜的水牛。我看见,我妈戴着的老花眼镜背后,闪烁着点点泪光。
(周 信摘自《广西文学》200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