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习超
故乡人对生看得极淡。
婚嫁多选在农闲时。女人怀了孩子,如同豆荚儿爆了嘴儿,到时就落地。上午腆着肚子好好的,跟在汉子身后,上了水车,两口子坐在青竹扁担上,头上竹篙撑着方遮阳的白床单,有节奏地踏着水车。水车吱呀哎呀地响,清亮的水哗哗地淌。车了水,回家又在灶台旁忙碌。肚子有些疼、尿多,女人没当回事;婆婆是过来人:忙喊儿子办艾叶、烧水、请接生的娘娘。接生娘还没进屋,孩子早落了地,半个村子都是响亮的婴儿哭声。
“生了!”
“生了个胯下带把的!”
挨到洗“三朝”时才放挂指把长的小鞭,算是添丁进口。
吃着鸡蛋、面条,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故乡的孩子贱,好养,照例都有一个诨名,儿子就叫什么狗头、大卵、光头;花儿叶儿的自然是女儿家。故乡人都信名儿叫得贱,易生好养。乡下的光阴如檐下的滴水,不紧不慢,但很费力费时的,孩子属兔的缺火、胆小,穿的是外婆送来的带铜铃铛的虎头小花鞋,做鞋的布是百家布,穿了辟邪、健旺。男孩蓄冲天小辫,女儿家反剃头,做假小子,有的脖子上用红丝线吊着老虎脚爪,有的是桃核儿雕的鸡呀、猴儿什么的辟邪物,为的还是图个无病少痛的好养。
娶房亲,造三间青瓦白粉墙的农舍,往往要熬干一个人一辈子的光阴。穿虎头鞋的娃娃转眼成家立业,四十好几的人,如同轭(音:è)头上肩的牛牯子,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的生计靠的是双手勤,即使农闲无事,当家的汉子也喜欢扛着锄头到田地里转转,看看禾苗的长势,看看老天爷几时落雨,或者在村口大樟树下听听今年粮食的卖价。他们信的是亲戚家一年走一回不少,田地里一日转三次不多。乡下人看不起生病,谁若病了,都说是娇和懒。感染风寒头痛冷热的,他们只信生姜红糖水,喝了盖几床被子让身上发汗,早上打着赤膊扛着锄头下地,倒忘了昨夜的小恙。真的有人病了,满村借不到一只药罐,就把装盐的瓦罐腾空了。药引是鲜枇杷叶,园里现成的;童子尿头好弄,煮两只红鸡蛋,找个小把戏哄他屙了。把药引和入药用文火煎了,,趁热喝下;药渣撒到十字路口,让过路人对病痛千踩万踏;萝卜鲜鱼两样解药性的,禁三五天,病就好了。倒是屙尿的小把戏回家,大人们赏他个“栗壳”骂,鬼儿哟,他是你叔,以后不能屙,这事儿断阳寿。
故乡的人欠不得别人的人情,敬你一尺,还人家一丈··· ···
嬉闹的孩子鼻子或头撞出了血,大人们或用葫芦瓢装,或用衣襟儿兜满蛋,拧着闯祸的小把戏的耳朵,上门赔个不是,打架似的留下蛋,从不为小孩子的无知红脸。今日或隔天放牛时,捡了一篮松菇,洗净,拣清一色的好菇左邻右舍送一回。领了情的乡下汉子,上灯时分上门闲坐一回,抽着烟杆,就着麻杆火,互相谦让着。
故乡人只指望家里老人的身子硬朗,小的吃得香睡得香,猪鸡莫发掺,牛羊莫害人,四季瓮里有米,园里有菜,灶台好烧,家里平平安安,田地里风调雨顺,图个好收成。故乡人最怕的是求人,谷黄六月不晒背,十冬腊月受人气,这是每个大人们饭前和自己的孩子说得最多的一句古谚语,他们没有太多的奢求,如有,只有一条,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谢文艳摘自《湖北日报》2002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