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星
那是一年中阳光最好的日子了,老舍描写这样的阳光时说:黄狗在檐下吐着红舌头。阳光太强了,我们朝外看时不得不眯缝着眼,但这泼辣辣的、直抒胸臆的阳光,正合了主妇的心思,抓紧了这一年中难得的“正午时光”——晒夏。
日头下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主妇,趿着拖鞋,闲闲地把背影撂在艳阳里。这个时候似乎也没别的事可干了,东家媳妇李家婶见了面都说要晒夏了,然后心领神会地一笑,算是约好了。第二天,齐刷刷地挂着、晾着,平淡的村庄突然像舞台似的布置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涩涩的清香,孩子们像是受了鼓舞,在挂着晾着的衣物里穿梭,轻易就找见了屏障给予人的含蓄和神秘。一些待字闺中的农家女一看就把个东家的颜色西家的料给看上了心。她们拥有樟木箱子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说起来晒夏和平时晒衣晒被没什么两样,但晒衣晒被是上不了心的,晒归晒,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晒夏就不同了,主妇们一天的心思全在晒上,这一天除了晒就不再安排别的,就连中饭也是白泡饭就萝卜干。当大大小小的事情被忽略以后,晒夏这个主题就自然而然地凸现出来了,这就使晒夏有了一种略为隆重的仪式感。主妇们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晒夏的仪式,温暖而甜蜜。她们走出堂屋,胳膊肘各挽一边,一手挽一张长条板凳。这一挽,就像把生活的根根须须全给牢牢地挽住了,走在日头下,多了几分英雄气,少了几分儿女情。等到弯下身去挑几片瓦砾把活络的凳脚给垫实,弯腰曲背的,几分女子特有的温婉与柔情又回来了。大口的樟木箱是出嫁时娘备下的嫁妆,由棉布或报纸好好地盖着,在自家的大橱顶上或是阁楼上放着,一年也难得碰几回。平日里是熟视无睹的,只有这时,樟木箱子才又获得了它作为一件体面的嫁妆该有的礼遇:抬出来,在长条凳上置实了,“啪”的一下,像阳光下成熟的豆荚,欢欣鼓舞地打开了。那光彩夺目的被面,绣了花的枕套,直贡呢裤子,缎子棉袄,府绸衬衫,紫花床单,一件件挂起来,晾起来,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双手抖落一个农妇平时藏着掖着的倾尽的美丽,低头抬头间全是柔情,由内而外的柔情。
扑面而来的樟脑气息背后,充溢着闺阁之气的心事像满箱子“绫罗绸缎”一样闪闪烁烁,让人走神,这神一走就走远了:出嫁那天铺天盖地炸响的爆竹,身前身后艳羡的眼神,满地的“黄金条”,新床、新被、新罗帐,那可真是花团锦簇。这一天像是到了岁月的顶峰。于是,回忆起来,这箱子就有点像生活的根,顶峰一样的日子是这个根上开出的罂粟一样美丽的花,拂去根上的浮尘,那些花便倾尽所有点亮平淡的生活。
在一村子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子里,会夹着一些藤做的箱子,不甘示弱似的打开自己,藤色黯如晚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不再有年轻的容颜,可内里的东西还穿越岁月的陈腐,经年不歇地美丽着,让人回味,让人在东山墙的阴凉里余音袅袅地说起往昔。
所有这些箱子都赶在太阳落山前撤出了生活的场景,重又回到大橱顶上、阁楼上,开始它们沉寂的漫长时光。女人的心里夏天也许就这样过去了,或者不再酷热难耐,心里或腾起对母亲真切的感恩··· ···倘若没有这樟木箱子,不是荒废了一夏?
(邵宝珠摘自《北方文学》200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