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竹
小时候，是到年根儿前的那个时候，村头旧庙前，便要挂起两盏明亮无比的大汽灯。村人在几里地远，便能看见那闪闪耀耀的光亮，心里极兴奋。
这时的大人们，便要放下一年里所有的事情，就是准备看戏了。别的再也不做，就等着开戏。这是一年到头的大事。
“今年还演戏吗？”孩子们总是一如既往地不放心。
大人们听到这话，便会瞪起眼睛，吼一句：“怎能不演戏！”仿佛一年到头不演个戏，便是村人的多大灾难和耻辱。而从立杆子、挂汽灯，到搭台子开锣，这都要算做是戏的“开场”。这样的开场，当然就够上一个漫长，等啊等的。从无比的兴奋直到无比的焦躁了，才见那搭台子的人开始忙乎，才见那台子慢慢地搭了起来。于是，孩子们围着台子一阵阵地欢呼。能看到这样的戏台，村人就算太平了，就算喜庆了，心里就得知足了！
真的，作为乡下人，只要还有戏看，还能搭得起这个台子，日子就算还豁亮，就能过下去！于此，这戏就相当的重要了。哪村还能够演上戏，连女人们也愿意往那村嫁！这说明那村子里的男人们还行，那村子上的香火还算旺盛，缘分足。
这个时候，村人们的脸上再不见一点苦熬劳累的样子，仿佛一年的笑容都被规定在了这几日里。随着村戏开场的临近，人们都变得精精神神起来。
随着村戏开场的日子临近，村里各家的吃食也开始变得格外的好，有饺子和炸糕，还有黄豆饼和点了香油的咸菜享用，总之是什么都肯往外拿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村人才破了一贯的勤俭，三多两少地，再不去计较。
这时村人的窗上，也尽可能地贴上些红红绿绿的窗花，都是肥猪满圈，一定要肥猪满圈。村人的院子，也尽可能地打扫干净，这也算村戏“开场”前的内容。日子好一点的人家，还会给小孩子们换上新衣，大都是红袄儿，绿裤儿，老虎鞋。
穿新衣与不穿新衣的孩子们，不知先要在戏台子上“演”多少次戏，都是学着往年戏里的情景，像是等不及地先来一场。打啊闹啊，常有被打哭的孩子找到家去。于是，一块炸糕塞在小孩子的手上便算完事。于是，哭闹也就转为了欢笑。
大人们也只剩下说戏的话题。说往年，哪个女子好看，哪个小生嗓高。说啊说，混合着从谷雨时节直到麦落和秋收的一个个过场，仿佛能听到一年四季中，地里田上的那些响动。自然也有来年的诸多打算。是细细地经过这样或那样的计算和安排，不怕再被多少艰难打碎。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对某种事情具有足够的信心和希望，生活也就更有了味道。而这一切，仿佛都是随着村戏的来临而来临的，而这时的村戏还是开不了场。不开，就这么死死地熬人！
直到某个早晨，有村人骑了毛驴，毛驴上系了红花，去接戏班子的时候，事情才有了一个定数。一村人都站在街上送。那时天上地上的阳光总是亮亮堂堂地耀眼，像春天亦像秋天的某个日子，就是不像一个冬日。
每当戏班子到来的时候，一准太阳还老高的，台前就已经早早地挤满了村人。整个晚饭，村人都是端到台前去吃的。大碗小碗地凑在一起，说啊，骂啊，丁当地笑闹成一片。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终于来了，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正经的生活，完整的生活。一年里，村人们才算是没有白干！
无论人们怎么去感受生活，只有到这个时候，生活的味道才会变得最深、最浓，最能让人从中去领略各种体会。
而戏台前，毕竟是涌着人声涛浪。听那声音，倒像是戏早已经开始了。老远走来的人，心里也咣当地一热，似撞进了整个的春天。
等戏真的开了时，台下的孩子们却再也经不住久日的苦熬，一个个趴在大人们的身上睡去。台上如何挥动刀枪棍棒，紧锣密鼓，都无济于事了。
村戏终于开场了啊！这一年，人们总是走到了头，有了一个像样子的总结。
那时，村人的年终总是这样，总是随着村戏的落去而落去。往后不管是清苦还是艰难，也无论日子怎样的漫长，但总有戏盼，总有那个无尽无休的开场。这就是村人旧日里的生活。
直到长大了，我才懂得这样漫长的开场，原来是村人们为了使自己的笑声与欢乐延长再延长的一种方式。乡村的戏，原来是万万不可少了这没完没了的开场的！
（刘大鹏摘自《羊城晚报》2003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