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令
35年前的正月十五晚上,我躺在辽东桓仁县一个小山村的饲养点里,月光很温柔,小溪在冰排下窃窃私语。因为响应“在乡下过革命化春节”的号召,在这没有电又舍不得点燃蜡烛的夜晚,我和伙伴们除了想家,就只有蒙头睡觉。
突然有几个人像猫一样挤开门,蹑手蹑脚鱼贯而入,揭开被头,朝我们脸上胡乱涂抹。我们一跃而起,捉住对方,辨不清脸庞,只听到一些似曾相识的笑声,是压抑的女声。点亮油灯才发现,这是一伙初识不久的村姑。
下乡半年来,我们这些男知青没少被她们取笑,她们天生能干活会干活,扬场堆垛、赶车扶犁样样得心应手,且姿态优美。我们的笨拙和无知,常让她们撇嘴皱眉,但也换来了不少的同情和帮助。说实话,她们质朴善良的本性和粗衣裹着的健美身躯,以及鬓发间插朵野花便自成一道风景的娇姿,有时也不由得让我们怦然心动。
见我们懵懵懂懂,姑娘们各自递过一块青皮萝卜,转身就跑。我们虽然还被蒙在鼓里,却立即领会了其中的好意,便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青皮萝卜上蹭满了锅底灰,这叫“花泥”,散发着春的气息和家的温馨,被异乡姑娘的手涂抹在脸上,火烧火燎,横一道、竖一道,乌黑锃亮模样怪怪的,很好玩。我的脸被几个姑娘抹过,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抹了她们,嬉笑欢闹中,心中便有了一股股暖流滚过。这个有趣的游戏,终于使我们在远离大海和父母的深山老林里,尝到了过年的滋味。
多年以后,在我重返那个山村考察民俗时,我才知道,把正月十五晚上的活动当成单纯的游戏是不对的。正月十五抹花泥是当地的一种古老风俗。年轻人说,这一夜,手持花泥去涂抹心上人的脸能够喜结良缘、白头到老,很灵验的。结过婚的男女,不管岁数大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意中人抹花泥表示爱恋,连最封建的老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加以干涉。更有痴情者,无论怎样山高水长,无论怎样穷困潦倒,也要在这天晚上赶到情人住处,将花泥涂抹在对方脸上,因此而成就婚嫁迎娶的不少,酿成孽债、上吊投河、寻死寻活的也常见。这种风俗世代相传,其间的风流韵事,为这穷乡僻壤里不大开化甚至守旧的生活,碰撞出一些灿烂的火花,如夜空中的流星,将沉闷的岁月刻画出一道道刺眼的亮痕。老年人讲,正月十五晚上瘟神下界害人,人的脸上抹上花泥,人不人鬼不鬼的,容易被瘟神当成同类,就逃过一劫了。
原来,这种风俗其实是锡伯族人渔猎生产习俗的转变,是人们为了避免麦子的黑穗病,宁愿自己受到惩罚而涂抹给五谷神看的,反映了早期农耕的落后状态。
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为了生存也好,为了爱情也好,一种风俗当然有它产生的原因、演变和兴亡的过程,既不取决于人的理智,
也不服从人的感情。
(罗存孝摘自《散文天地》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