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文
20世纪70年代初期,在我老家乡下,温饱还是个尚待解决的问题。那时,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是苏北的八大碗,即席上摆有盛满荤菜素菜的八只粗瓷大碗,一顿饭下来,那八只粗瓷大碗吃得一干二净。而请客的人家往往舍不得多请,只请一客。
一次,邻家请客,父亲正好有事外出不在家,只好由母亲前往。我们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母亲不忍心见我们如此失望,已走至门口,犹豫了一会,又转回身来,到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重出门时,对我们说:“你们都在家好好呆着,等我回来保证你们都能吃到肉。”
于是,我们兄妹四人围着一盏煤油灯,兴奋地期盼着,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盼得母亲归来了,我们急切地迎上去。而母亲也没让我们失望,她从怀里取出一塑料袋,里面盛着从八大碗里夹来的荤菜,它热乎乎的就像是刚出锅似的。我们立刻分享起来,可母亲望着我们吃肉的情形,却没有往常的那份喜悦。过了两天,村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一件与母亲有关的事。
那天晚上,村支书也去了,他手上戴有一块中山表。可别小瞧这块中山表,在当时,它绝对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就像10年前社会上刚出现手机那样。而且那时,有钱也买不着一块中山表,它是凭证供应的。村支书的这块表是全村的第一块。“书记,现在是啥时候啦?”村民们每每这样问他,他便很自豪地抬起手腕来看一下,然后报出时间。可在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将手表摘下了。临散席时,他忽然惊呼了一声:“我的手表不见了!”这事非同小可,掉的是一块贵重表,而且是村支书的表。所有的人都滞留在屋里,谁也不敢带头出去。大家先是帮他四处找了一阵,没我着。有人提议:“今晚来吃饭的人都还在,这手表肯定就在我们当中。干脆就一个一个地搜身吧,搜一个放走一个。”支书没吭声这就意味着得到他的默许了。于是,宴会顿时变成了一次搜身会。
“我不让搜!”当帮支书找表的热心人走到我母亲身边,示意我母亲配合他搜身时,母亲突然说道。这话如同一颗大炸弹扔在屋里,谁都清楚这话意味着什么。“我没拿表,但我也不让搜身!”母亲态度坚决。搜身工作自动终止了,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手表的主人支书发话。
“大家做个见证,她不让搜身,等于是不打自招。我不跟她一般见识,等她男人回来再说,大家都散席回去吧。”支书这么说。于是,大家便陆续散去了当时大家都当母亲是默认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都说我母亲是个贼。不光大人们说,连孩子们也说。这就殃及了我们兄妹。一旦我们与那些孩子发生冲突,明明是我们有理的,可只要他们一说“你的母亲是个贼!“我们就败下阵来,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回家后,我曾含泪问母亲:“你真的拿了支书的手表吗?”母亲严肃地说:“没有。我若拿了,瞒得了别人,但瞒得了你们吗?家里有手表吗?那天晚上,我只是从桌子上带了些吃的回来,可我不想让人家知道咱们家里的窘况,所以就没让搜身。你要记住:活着就要争口气,人穷再不坚强的话,就彻底完了。”我不知不觉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边说边替我擦干眼泪。母亲的话,我是相信的。事实上,母亲承受的压力更大,人家与她稍有些意见,就含沙射影地攻击她。那时,我真是恨透了支书,恨透了那中山表。
漫长的10年过去了,到了80年代初期,村里大多数人的生活已大为改善。而我们在母亲的教育下,没有被流言蜚语所击倒,更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刻苦学习,积极向上,我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可为母亲争了口气。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为我母亲恢复名誉的事:10年前请客的那户人家住的木结构老房子打算拆了建新房,就在拆楼时,意外地发现了那块掉在地板缝隙里的中山表。那家主人将这块蒙尘的中山表拿给我母亲看,母亲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惊异来,可是就在他要将手表归还村支书时,被母亲一把夺过去,并说:“这中山表早就是我的了,10年前我就偷来了这块表。”母亲不无幽默地对他说。
至今,这块中山表还在我家保存着,成为我母亲一生清白的铁证。这在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出这样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来。
(李俊华摘自《东方女性》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