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移居上海，我和儿子拉了两周肚子。一位老乡告诉我：他初入沪，也曾如此，幸亏随身带来一捧故乡的黄土，每次饮水时放一小撮土于杯中，沉淀，饮下，不久就好了。“水土，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他感慨万端，我迷惑不解：一捧神秘的黄土，就能使一个人在异乡安详，故乡为什么对自己的浪子、逆子、游子如此宽容、厚爱而无言、无怨？打长途电话，告诉母亲，她着急得竟用特快专递寄来一袋南阳的黄土。以此沉淀于杯底，与儿子饮服，一周后病愈。剩下半袋黄土，装进陶罐，养几裸草，置于阳台，就是一个微型的故乡——它能继续保佑我漂泊中的生活，不至于出现病变吗？
几日后，我的腰部开始在每个夜晚疼痛起来，日益强烈。躺在床上如卧针毡，只有坐在沙发上方能减轻一丝痛感。到了白天，疼痛却又无踪无影，仿佛腰部暗藏了一群持刀舞戈、昼伏夜出的蝙蝠！妻子怀疑我得了骨质增生甚至更险恶的病，催促我去医院检查。平生第一次躺在X光机下，按照医生指令平卧、侧卧，接受不同角度的拍照，毫无T型舞台上的模特左转、右转的洒脱，却有军事卫星笼罩下的一片敌情密布的丘陵的紧张，内心惶然。穿过医院走廊上由多种疾病统治着的人群，我想：自己是不是开始与医院建立外交关系了？刚刚离开故乡，一个人就被阴影笼罩，这是否是一种警示？
数日后，再次来到医院，倾听一位拿着X光照片的医生说出结论：“骨头基本无问题。刚来上海吧？夜晚的疼痛可能与换了新床不适应有关。腰下垫一个枕头，侧卧数夜，即可解除疼痛。”我讶然：自己的适应力竟变得如此糟糕？上海这座城市在通过一张床，暗暗嘲弄我这个外省人的腰部乃至内心吧？遵医生所嘱，每晚入睡前先将一个枕头垫于腰部，侧卧如同弯弓！半月后，果然夜晚的疼痛消失了。我想，适应了一张上海市内的床，当我再回到南阳的一张床上，夜晚的疼痛是否重现?——疼痛，是故乡对一个出走者的惩戒；不疼痛，是故乡对一个归来者的怜惜··· ···
我和幼子，犹如一棵大树一棵小树，移植到异地的水土之中，幼子很快适应了新的地理、人文环境，甚至已能满口沪语，如同小树上出现一个新鸟巢——鸟语花香！而我这棵暗含三十多个年轮的大树要想把根须融入这片水土，肯定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与周围的人表面上没有区别，而一旦张口，语言、语调、语气、语速、语境便泄露出我外省人的身份。“你是北方人吧？”
好奇的笑容随处可遇。虽然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各种口音百川归海一般融入沪语的汪洋，但作客的感觉仍然难以驱除。渴望在短暂的一生中活得更辽阔一些、更多彩一些，且并不怯于这种外省人的身份，但我已经明白：一个躁动不安的漫游者，最大的痛苦是心理的“外省”在永远召唤着他、拒绝着他。他终生的努力也许就是为了身心宁静地还乡，返回故乡水土——交还出一个人的泪滴与遗骨··· ···
（俞 平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