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申高
15岁那年的暑假里,为了给家里挣工分,我和同班同学屈敏主动要求到生产队的晒场上干活。与我们一道干活的还有一位叫荣钢的插队知青,那时候正是知青返城的高峰期,据说他也快要回城了。
在晒场上干活是一份美差,比起在泥田里抢割抢种的乡亲们要轻松得多。但晒场上的阳光分外毒辣,晒得我们汗流浃背。荣钢上工前提来了一罐凉开水,但一罐水不够三个人喝,屈敏第二天从家里提来了一罐水,这罐子比荣钢的罐肚稍大一点。接着,我也从家里带来了塑料壶。
有一回在稻谷进仓过秤时,屈敏似乎心神不定,手被秤砣砸伤了。我对屈敏说:“来,我帮你提罐子。”她立即用双手护住罐子说:“我,我自己能提。”
“看——你的手指头出血了,还是让我给你提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拒绝我的好意,说着,就伸手去夺她的罐子。
一旁的荣钢猛一把拽住我说:“让她自己提!”
我一愣,不无委屈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 ···”荣钢拽着我的手不放松,一时语塞,“我想··· ···带我去河里游泳吧,你曾答应过我的!”
听说游泳,我来劲了,也忘记了刚才的委屈。
游泳之后,我和荣钢坐在岸边的树阴处,他问我:“屈敏家
里很穷吧?”
“是的,比我家里更穷。”我告诉他,“屈敏的爹妈都是右派,弟弟妹妹好几个,一家人吃不饱,屈敏常上山捡红薯挖野菜。”
“怪不得屈敏这么瘦弱。”荣钢站起身,感叹道,“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惜的是说到这里,荣钢突然打住话头,交代我:“以后,你千万不要动屈敏的罐子。”
“为什么?”我糊涂了。“难道你没发现,她是一个有洁癖的女孩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下工回家时,屈敏总是行色匆匆地提着她的罐子先行一步,惟恐别人碰了她的罐子,那样子很可笑。
糟糕的是,一幕悲剧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也是荣钢插队生活的最后一天发生了。
这天傍晚下工前,仓库保管员领着工作组的一个干部和两个持枪的民兵来到晒场上,直接走到三个水壶边。秃顶干部阴笑着说:“你们各提各的罐子,跟我走一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提起自己的塑料壶。再看屈敏,她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荣钢看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又回头看着我和屈敏,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弯下腰提起了一个罐子——分明是屈敏的罐子!
我正想提醒他,荣钢用狠狠的眼光瞥了我一眼,我不敢吱声了。
屈敏站在那儿始终不动,她盯着荣钢手中的罐子,嘴唇抽搐着。
“没事的。”荣钢用脚尖碰碰地上的罐子,双目直视着屈敏,“别怕,这是你的,提起来吧。”
屈敏的眼泪汹涌而出,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不要耽误时间,别忘了明天就要开学。”荣钢再一次提醒她。
屈敏揩去泪水,终于提起了地上的那个罐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秃顶干部吼道:“快走吧!”屈敏吓得手一颤,罐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秃顶干部冲着荣钢一声冷笑,突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罐子,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揭开罐盖,底朝天地往下一扣:天哪,里面倒出来的全是黄灿灿的稻谷!
我傻眼了!原来,弱不禁风的屈敏一直在用罐子偷稻谷!此时此刻,如果没有荣钢的挺身而出,年少的屈敏将会怎样?我赶紧扶住了闭着眼睛似乎要昏厥过去的屈敏。
荣钢被押走了。我和屈敏僵立在晒场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发愣。突然间,屈敏挣脱我的手,奔他而去,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我急忙冲上去拽住她。屈敏遥对荣钢的背影,长跪不起,直到夕阳沉下山去··· ···
荣钢错过了回城的机会,那一幕改写了他一生的命运。但是,在那个黄昏里,我和屈敏好像突然间长大成人,那一刻,两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在人性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升华。
(黄金玲摘自《年轻人》2004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