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林
豆腐望子,古称“招幌”,是豆腐店的招牌。
江海平原上的豆腐店很多,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家豆腐店。走在乡间,你只要看到谁家门前竖着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悬着一个草圈,那就是豆腐望子。豆腐望子的名字很好听,有一次,我说给孩子们听,他们抬着头看着我笑,我说我说错了吗?他们笑着说:“不是,我听你说的好像一个日本女孩的名字——代芙旺子。”真的是有点儿浪漫。
豆腐本是一种很普通的食品,但也登得大雅之堂,历来美食家都努力收集各种豆腐的烹调方法。据《清史稿》载,康熙帝曾因尚书徐乾学业绩卓著,赏赐他一“八宝豆腐”方,徐尚书到御膳房去取,膳吏却不给,最后还是用了一千两银子才买得。这一佳肴,据说徐家一直秘不外传,直到袁枚撰写《随园食单》时,才公之于众。
老家的豆腐,当然不讲究什么“八宝”之法,只是它的制作工艺与别的地方有些不同,仅用卤水点浆而不用石膏,就让人吃出了老家豆腐的好处来。
记得老家卖豆腐的是个老头,父亲跟他一直互称老表。老表总是登门送豆腐。“搬豆——腐——哦——”他的声音不很洪亮,但却悠扬而富节奏,他把“搬”字说得很轻,然后把“豆腐”两字咬得很清,音拉得很长,带着长长的余音。这种喊法别人是学不会的,当年,我们曾试着学了一段时间,却无法做到,于是就知道将来自己不是个做豆腐的料。长辈们当然也不希望我们长大做豆腐,因为乡下人总说:“世上三行苦,行船、打铁、磨豆腐。“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将来去吃这份苦!
父亲的老表到了我们家,总是不请自坐,这时祖父就送上自己吸的水烟袋,他也不客气,“咕咕”吸上两口,然后搬出两方豆腐来放在我家的竹篮里,又拍拍我的头:“这孩子多白,生得就像豆腐一样的水灵,将来一定有出息。”祖父笑笑,有时也挡住他说:“别··· ···别搬。”老表就说:“就算我送给孩子吃的。”等老表走远了,祖父就摇头,叹口气:“哎,老表真不容易呀!”于是我就知道了老表有一个多病的老伴,还是半道上成家的,不曾有儿女。祖父有时也说“肉怕三斤,豆腐怕常拎”的话,意思很明白,农家人吃肉不能称多,豆腐也不能常买,那是会吃穷的。
到农家,豆腐是用来待客的。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就舀上一点黄豆,吩咐孩子:“到豆腐店去拾两方豆腐回来。”有时客气点的,还要买几张百页。孩子们很在行,他们不直接去豆腐店,而是先跑到路口朝豆腐店的方向看看,看豆腐望子是竖着的还是垂着的,竖着时就有豆腐,垂着时就说明豆腐已经卖光了,你就别空跑了。我们当然也很爱做这种事,可惜老表总是先到了我们家,因此极少有机会到豆腐店搬豆腐。
豆腐在我们家,吃法也许算是有些糟蹋了。把豆腐直接放到碗里,放点油,加点盐花,再剁点蒜泥一拌,老家人就叫它“戳豆腐”,“戳”字念成“浊”,是指用筷子戳、捣成腐状,吃起来凉凉的,香味中带点辣带点咸,祖父有时也就用它作下酒的菜。民间一直以“小葱拌豆腐——一清(青)二白”作为歇后语,我总想纠正,应该是大蒜拌豆腐,小葱拌豆腐一定不如大蒜拌起来好吃。
老家人常烧的豆腐菜有青菜豆腐汤、咸菜焖豆腐,现在当然也有了豆腐羹、豆腐煲之类。青菜豆腐汤,青青白白的倒是中看,但吃起来平常,老家人有句俗语叫“豆腐不煞馋,落得一烫”。咸菜焖豆腐味道不错。咸菜在农家不金贵,是全年食用的菜,如果在那里边加上豆腐,就可以待客了。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放过多豆腐的,豆腐只是挂个名而已。于是就有人诌出一个笑话,说有个木匠到一农家做活,那家妇人很吝啬,在咸菜里只放了极少的豆腐,木匠一边吃着咸菜一边说:“这黄豆真是个鬼东西,长在地里,却藏身在草丛里,就是做成了豆腐,它还要躲到咸菜里边不肯见人。”说得主妇满脸通红。
父亲的豆腐老表早已成了故人,现在,我的一个老表不知什么时候也做起豆腐来。我的豆腐老表与父亲的豆腐老表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他也是登门送豆腐的,只是他不吃水烟,我就请他吃香烟。我光顾过老表的豆腐店,他的豆腐已经取消了手工制作,基本上全由机械加工。他不再用豆腐望子,让人就觉得缺了点豆腐店的特色。他的妻子因儿子在城里有了家,就进城带孩子去了,家里就老表一个人。他总是天不亮就把豆腐做好,一大早出门送豆腐。不过,他在家里总要留下一箱两箱豆腐,供附近的人自己来搬。我问老表:你出去了,家里的豆腐怎么卖?他告诉我:这不很简单嘛,店门不关,谁搬了谁自己付钱付黄豆或记账呗。我很惊讶:会不会有人搬了豆腐不记账?老表笑着说:不会,至少到目前还没出现过账物不符的事。
(白 素摘自《乡土》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