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豪
清明点豆，闽北的习俗。
豆有黄豆、青豆之分。黄豆是早稻收割之后立即种在稻田里的。在我的印记中，那是很匆忙且有点神秘的事情。是为了抢季节，还是传统的习惯？种黄豆时节，凌晨两三点钟就起床下地，家家户户点着松明火把，把宁静的田野闹得沸沸扬扬。为什么不能等到天亮了才干活呢？一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点青豆就不同了，早早地在自家的菜园里做一个精美的苗床，把略经泡过的青豆均匀地撒上去，轻轻地盖上一层草木灰，再铺上薄薄的一层稻草。每天，喷上一点水，保持潮润即可。不几天，金黄色的稻草上，就冒出了一片嫩绿的豆芽，那迷人的模样，就像婴儿甜美的笑容，让人爱不释手。
青豆是点在田场上的，弯弯曲曲的田梗，像质朴的腰带，又像是被随意抛落在原野上的一道道栅栏，从来没有什么诗人会屈尊去歌唱它，只有赤脚的农民，偶尔会踩上去。此外，就是一见生人就狂吠不已的狗，或许是闲得百无聊赖了，经常会在窄窄的田梗上窜来窜去，还会做出一副煞有介事、似在细心寻找什么的样子。如此寂寞、荒凉的田梗也可以点青豆吗？当然可以。所有的农作物中，大概没有比青豆更贱的品种了。
点青豆是很从容的活儿。春眠不觉晓，待睡足、吃饱，太阳已是一竿高了。不着急，背着背篓，把青豆苗一片片地拔起来，一层层地码在背篓里。挑一担沤了肥的草木灰，外加一把短把的小锄头，慢悠悠地到了田梗旁。沿着田埂的脊背，每隔两尺挖一个小坑，抓一把草木灰扔下去，那就算是基肥了。一个坑下一棵脆生生的豆苗，然后随手从水田里抓起一把烂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糊在豆苗的根部，只要不会没头没脸地把整棵豆苗糊住就可以了。一天下来种上千棵青豆，是很惬意、很轻松的事。
种下了青豆，田埂上便有了鲜活的生命。春日阳光和煦，不几天，青豆就回黄转绿，放眼看去，一排排豆苗就像在向你点头微笑。是无意中撒下了一行春天的诗，还是把五线谱上洋洋洒洒的音符遗落在田野上？不必过多地费心思量，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下希冀，就收获喜悦、憧憬，还有沉甸甸的明天。青豆在长，不知从哪里涌来的野草也在疯长，是想在人们的目光中粗野地吞噬可爱的青豆吗？收拾这些狂妄的野草，不必动用锄头，更无须现代化的除草剂，聪明的山民用的是最简单又最有效的办法：糊田梗。就地取材，将水田里的烂泥巴，一团团地糊上田梗，无情地把野草掩埋进去，让它做了青豆的肥料。这就是特殊的锄草、中耕吧！
夏天，烈日炎炎，田梗上的青豆，早已把它茁壮的根伸进水田了，因此，枝繁叶茂，就像是一团团绿阴，浓墨重彩地装点着火热的盛夏。一条田梗，就是一幅写意的画，一首激情洋溢的歌。在点豆人的心田里，那是父辈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的笑容，也是孩子们目光中最迷人的梦幻似的满足。点豆、点豆，点来农家的一片温馨、祥和、幸福，点来未来日子的一片明媚春光，怎不让人心花怒放呢？
秋天的锣鼓，是贫贱的青豆敲响的。当一串串的豆荚鼓了起来，山上的枫叶也染上一片诱人的胭脂红了。青豆不仅是农家餐桌上一碟可口的家常菜，也是城里人喜爱的一味小品。不过，我最爱吃的，还是在野地上或是山间落寞的乡亭里，燃起一片炽烈的篝火，就地把连枝带叶的青豆架在飞动的火舌上烤，烤熟的青豆真香呀，吃得满嘴是黑色的烟灰，也在所不惜！那种火热、狂放的场景，比今日城里人温文尔雅的所谓烧烤，不知要强多少倍！
窗外，一片高楼，无处点豆，聊以一笺之大的电脑屏幕，点来难以忘怀的昨日吧！
（(王先锋摘自《散文》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