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日子过不下去,父亲叫来念高中的老大和念初中的老二,说,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回来挣工分。
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然后,同时瞅瞅父亲。
看不见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被嘴里喷出来的旱烟罩着。
那就抓纸蛋。见老大和老二都缄着口,父亲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旱烟里取纸条。
这时,老大说,让老二去上学。
于是,老大就跟了父亲挣工分。
背上的书包换成粪筐,手里的钢笔换成铁锨把。不几天,老大就被太阳完成改头换面的工作。
老二放学回来,看见老大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膛和那副筋疲力尽的苦相,心中就不是滋味。上课时再也不敢看小说,放学后再也不敢将上河里的鱼直追到下河里。
那年夏天,正在割麦子,一位乡亲带来了一个通知书。老大从麦地里跳起来,高呼:老二中了!
高兴过后,老二突然有种想法——这通知书也许应该是老大的。细看老大,老大的目光在通知书之外。再看父亲,父亲的脸看不见,旱烟很浓重,风也吹不走。
哎呀,今天最后一天体检!老大拉了老二就往回跑。老二说吃口馍再走。
还吃屁!
老大用自行车捎了老二赶路。
老二看见老大颊上的水珠一滴一滴从下巴尖上掉下去。
老二说,哥,歇歇吧。
老大无语。
老大在和太阳赛跑。
赶到医院,才知将照片忘了。老大先让老二参加体检,他去取。
老大将照片交给老二间,体检咋样?
老二说,还顺利。
老二就看见老大睡着了。来回几十里路,老大两个小时一趟。
那天早上,老大从手腕上摘下他的手表给老二,从身上脱下毛衣给老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给老二。然后背了行李送老二上路。
送老二上车时,老大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老大要去做工,给别人还钱。
老二给老大去了很多封信,没有回音。
老二知道老大还在外地做工。那时已是严冬。
终于得到一封信,总共两行,笔画极粗,是木匠用的那种粗铅笔写的:
家里都好,安心学习。
老二分配到县一中任教。
“十一”放假回去,才知道父亲住过一次院,而医院就在学校旁边。老二埋怨老大咋没叫他。老大说,你刚参加工作,站稳脚跟很重要。老二说他课余时间都在下棋。老大不高兴了,厉声说,少丢人!
从此,老二就将下棋的时间用于备课改作业。
老二结婚时,老大粜(tiào)了一千斤豆子。老二说,家里缺粮,钱我能借上的。老大说,我是老大,总不能一点不凑。
去年,老大又卖了些粮食,将他结婚时置的大衣柜也卖了,
买了台电视。
老二说,电视有钱了再买不行吗?
老大说:爹这两年身体不行了。
老二觉得很羞,忙说,我那儿还有几个钱,你咋不说?
老大说,你也该买一台了,娃娃天天跑人家家里看,也不是个办法。你嫂子今年喂了两头猪,一头过年,一头卖了你添上。
老二说,金凤今年我带上去念书。
老大说,你花销大,单位上事情多,就叫在咱庄里混去。
老二说,县上条件好些。
老大说,好是好,但念成念不成,那是人的命。
金凤是老大的女儿。
父亲一阵咳嗽,老大忙去递水。
老二就觉得脸上着了火。
(任 重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