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元
黄土高原是产生民歌的地方,千百年来形成了以陕北信天游、山西二人台、内蒙古爬山歌为主体的山歌体系。黄土地是这些民歌的母亲,是民歌诞生的源泉。
山将黄土地上的人们分割成一个个孤立的小村落、小沟岔,割断人们之间的交往,岗峁(mǎo)则成为人们瞭望外面世界的窗口。
黄土地上的愁苦,人们为生活而挣扎的无奈,往往通过歌声唱出来。流传在陕西、山西、内蒙古一带的《走西口》,就是飘荡在黄土地上的民歌精灵,也是一曲黄土地上的创业歌。
蜿蜒的长城,在我们面前划过,山岗顶上站立了千年的烽火台,依旧注视着大地,现代公路和古老工事交错辉映。9月中旬,“大河上下万里行”文化考察活动离开包头后,一直沿着黄河走向山西保德。这条路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走西口的线路。
一排排的杨树在车窗外掠过,美丽而富庶的河套平原早已闻名天下。我想起了乔贵发,250年前的一个伙计,就背着包袱走在这条路上。正是这个小伙计,开创了后来中国金融业的先河。乔贵发和他后代所开设的“复盛公”,奠定了整个包头市的商业基础,“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说的就是这种辉煌。今天祁县的乔家大院,仍炫耀着这种辉煌。
那些身背包袱、唱着浪漫情歌的青年农民,竟缔造出了晋商文化,也许他们想不到,今天还有人在为晋商文化赞叹。
人多地少,自然灾害不断!陕西、河北北部的人们迫于生计,离乡背井,到包头、河套一带谋生。他们或沿黄河开垦荒地,或者做一些小本生意,每年春去秋回,有人有去无回,有人走西口发了大财,有人成了大老板,他们成了大批年轻人的榜样,于是走西口的潮水越来越大。
离长城越来越近,在山西和内蒙古交界处,我们目睹了所谓的“口”,昔日飞鸟难越的关隘,如今被公路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口”指的是长城的关口,对于山西人来说,包头和河套地区位于他们的西北方向,关口也就自然被称为西口。对于西口,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说它指的是山西、内蒙古相连的长城要塞——杀虎口;也有人说它是山西河曲县的固城西口;而陕北佳县的人则说指的是陕北三边地区。
分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界限的长城,今天已经失去它本来的意义,但在走西口的人们的眼中,它是一种难以逾越的障碍。要想到包头、河套一带谋生,必须突破长城的束缚。那首民歌一直回响在我们耳畔:
哥哥你要走西口,哎哟,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住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呀走西口,哎哟,小妹妹我送你走,
怀抱你那梳头的匣,两眼泪双流。
送哥送到大门口,哎哟,小妹妹我不丢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说与哥哥记心头。
走西口的人大部分是青年农民。自明朝以来山西的晋中一带,一直是人口输出的地方。他们或走西口进入河套地区,或经张家口进入内蒙古,或沿丝绸故道向西。这种外出谋生的活动称为“走西口”或“跑口外”,前前后后延续了四五百年。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走西口”的人,但已经被贴上另外一种标签叫“打工”。
哥哥呀你走西口,哎哟,万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生怕忘了我。
有钱时他是朋友,哎哟,没钱时他两眼瞅,
惟有那小妹妹我,天长又地久。
高亢、悲怆、真挚、缠绵将一对分手的恋人描绘得活灵活。在晋、陕、内蒙古地区都有不同版本的《走西口》流传,它们虽在词曲上有些差异,但基本的旋律和节奏相差不远。
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
你在口外受零落,妹妹在家实难活。
二套牛车慢慢游,真魂魄跟在你身后头。
前山的糜子后山的谷,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
天上星星九十九颗明,不明的两颗是你我二人。
走西口的苦难不仅是相思,更多人付出了生命。一个成功者的背后有无数个失败者,西口的路往往充满生离死别的痛苦,春天分手,情意绵绵,秋日再见已是天人相隔。
山西河曲县是黄河晋陕峡谷的入口处。两岸高山耸立,黄河昼夜奔流,县城规模不大,同河套一带的县城相比有天壤之别。就是这样一个县城,却将一条不甚繁华的街命名为黄河大道,走西口让他们多了一份自信。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苦难出诗人,苦难也能诞生民歌。河曲、保德县一带的人能歌善舞,人俊音甜,到处可以听到动人的歌声,素有“民歌之海”的美称。
《走西口》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最初《走西口》是一段民歌,清朝咸丰年间民间艺人将《走西口》改编成了二人台,赋予它完整的故事情节。
二人台《走西口》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咸丰五年(1855),山西遭灾,许多人家无隔夜粮,新婚不久的青年太春出去借粮没有借上,就与伙伴相约出西口谋生。
整个《走西口》的特点,不是以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人物对话的细节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光绪初年,土默川艺人荣双羊(蒙古族)、双腮子(艺名沙威旦,汉族)等把它改编为一出具有戏剧雏形的表演节目,增添了二人私订终身、太春沿途跋涉、玉莲绣荷包等情节,并加上场诗、数板和道白,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小型悲剧。
太春即将离家的日子,妻子玉莲千叮咛万嘱咐,一个新婚妻子的纯洁善良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哥哥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
止不住那伤心泪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
··· ···
坐船你要坐船舱,你不要坐那船头,
恐害怕刮风下雨,风摆浪呀,
摆浪摆在哥哥河里头。
吃饭你要吃熟,
生饭冷饭哥哥吃上可不美口,
出门在外吃下一个头昏脑热不好活。
··· ···
最后分手之时,说出了玉莲埋在心底、最为担忧的事情:
哥哥你要走西口,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怕忘了我。
送哥送到大路口,你的妹妹不丢你的手,
临别最后一句话,妹妹等你到白头。
新婚丈夫太春早已安排好了家中的一切,向妻子做了承诺:
叫一声妹妹泪莫流,泪蛋蛋也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真魂魂还在妹妹你身左右。
··· ···
枣树圪(gē)针我为你插了一墙头,
哎亲亲,
你到夜晚守住大门放开狗。
妹妹你莫担忧,
走路我拣大路走,
坐船我要坐船舱,
我遇见崖头躲它九丈九。
这副身板这双手,
天大的苦活也能受。
··· ···
等到大雁往南飞,
妹妹迎我到渡口。
叫一声妹妹泪莫流,挣上它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有些人春去秋来,有些人一去不回。走西口并不是人人都发财,也不是个个能做大老板,客死他乡,成孤魂野鬼的有;身无分文,无颜回家的有;在异乡另结新欢的有··· ···走西口的哥哥何时回来?在众多关于走西口的民歌中,这样的场景却极为罕见。有人说长城束缚了中国农民的发展,而走西口的人却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这种束缚,虽然他们中有人以种地为生,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走向商业,更为广阔地开拓了自己的事业。
走出土地,最终回归土地。晋中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及其他的富商们,尽管富甲天下,财雄一方,但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家安在了黄土地上,而他们在最辉煌的时候,也只能算是中国金融业的先驱,而不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银行家。打破土地的界限,他们走出了成功的一步,尽管生意做到了全国,但可惜的是没有走得更远,最终却又回归了土地。小农意识限制了走西口的视野,“挣上它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这就是走西口人的内心写照。
(李明摘自《兰州晚报》2003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