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亚康
嗨呀啦咿唷嗨呀嗬··· ···大地还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悠扬动听的车水号子声已伴着嘎吱嘎吱的木制机械的摩擦声冲破夜色的包围,呼喊着黎明的到来。
家乡种稻,三十年前没有电、没有抽水机,灌溉靠一种古老的木制农具——水车。车身长长的,用做水槽,斜搁在河沿上。两头装有大小齿轮,绕着一长串库板。岸上一头的齿轮套在一根大轴的中央,轴上装有若干脚蹬,这是干活使劲的部位。大轴由两边的架子托住,架子上方搁着一根粗细适中的毛竹。人们扶着竹笔,踩着脚蹬子,转动齿轮,带动戽板,把水提到岸上,流入稻田。
这活儿看上去很潇洒,但干起来并不轻松。四个劳力八条腿,不停地踩,走不完的路,使不完的劲,一块稻田要干上四五个钟头。清晨三四点上工,七点多收工,人累得身子散了架。迟一点上工不行,早一点收工也不行,因为就是这当口的水最养苗。
农家的孩子,大多很早就干农活了。初中到高中六年间,每年的暑假,我就干那踏车的活儿。我家有一份车水的工,往常由父亲去做,我放假后,家里多了一个工,父亲白天可多干点别的,多挣点工分,让我替他去踏车。与别的活儿相比,我对踏车多一点兴趣。
开始干这活,说实在的,凭兴趣。夏天的清晨,天不冷不热,人们在水车上唱着走路,水“哗哗”流向田间,挺有诗意。太阳出来了,人们下田了,车水的却回去休息了,蛮惬意。
哪知真上了阵,滋味却不好受。夏夜天热,睡得晚,三四点钟正是沉睡的时候,加上是好睡的年纪,轰炮也醒不来。每天由领头的喊工:“车水啰!”清晨这一声,震动十里八村,我却总是听不见,每每都由父亲拎我起床。起了床,头脑空空的,身子软软的,脚下飘飘的,仿佛生命还没回归躯壳。踏车这活儿并非像走路那样容易。四人八条腿必须步调一致,得掌握好齿轮转动的速度,不快不慢,不先不后,照准脚路子的恰当角度,适时踩下,既得劲又安全。踩慢了,脚蹬子转过了头,不仅使不上劲,人还要滑落下来;踩早了,脚蹬子还没转过来,用反了力,加上水流向下的力量,齿轮反转,脚被飞转的脚蹬子打得青紫甚至流血,戽板还被打坏,人只得吊在竹竿上,人称“吊田鸡”。开始的时候,我常常因踩不准被吊过几次,脚被打疼,还挨臭骂,但我没打退堂鼓。这是学费。
但最难的,还是活儿熟练以后。最初的新鲜感已经过去,现在是真正要当活儿干了。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着并不轻松的走路,每天至少得走上四五十里。人扶着竹竿,望着满天星斗,没完没了地踩着脚蹬子,想想要挺过一个暑假四十多天,心头不免发怵。但是一同车水的大哥大叔们却开心得很,边踏车,边说笑,家长里短,新闻故事,生活喜事,人生难题,种瓜栽秧,砌房造屋,天南海北,荤的素的,甜的苦的,话题应有尽有。车一趟水,四五个小时,道不尽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一个话题结束,又轮流唱起车水号子,旋律虽单调却很美。我们那地方没有山,却流行山歌,县里还有专门的山歌剧团。登上大雅之堂的山歌中,有车水号子的旋律。三个人,你唱我接,你罢我上,一人吼一段,高亢激越悠长,尽情地宣泄着生命的活力。
我慢慢地被感染了,被融进了自然,融进了哥哥叔伯的生活,竟跟着唱起号子。天不亮,没有人,田间旷野,毫无顾虑,全部放开,唱得物我两忘。唱着唱着,远处早起挑担上镇卖菜的也跟着呼应起来;唱着唱着,引得村里的鸡叫此起彼伏;唱出了天边的鱼肚白,唱出了农家屋顶炊烟飘··· ···此情此景,令我油然生出一种自豪,天地万物之中有我的位置!数不清的星星中,有一颗是我。我懂音乐,又会运气,唱起来蛮好听,很快,在这架车上,我挂了“头牌”。后来我对音乐始终有兴趣,曾以山歌的旋律写过歌,参加过大型演出,这主要得益于踏车的经历。
慢慢地,我习惯了农家的生活和劳作。每个暑假我都参加车水的活儿,对无穷无尽的踏车,也用另一角度去体验思考了。踏车是单调的,但生活中有多少事情充满五彩?充满潇洒?过程总是艰苦的,潇洒既在过程,更在结果。当你用艰苦换来硕果的时候,你才有权真正潇洒一回。生命的意义在于奋斗,生命的过程就像踏车一样,必须脚落实处,步步得劲。过程有时很漫长,如果害怕艰苦,害怕漫长,而中途止步甚至折返,那将一事无成,坚持下去,踏踏实实地付出,总会得到回报。
(柳惠娟摘自《雨花》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