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川
山西人好喝醋,吃面拌菜,别样可少,惟醋不可或缺。或遇山西人恹恹的,多半是短了醋了,所谓“三天不喝醋,走道没精神”。山西人为啥好喝醋?一说山西水硬,醋可中和酸碱;一说山西吃棒子红薯杂粮,喝醋助消化;再一说山西煤多,烧炕、做饭多用煤,喝醋可消减煤气。不论咋说,山西人就是爱喝醋,如四川人爱吃辣子,须臾不可离。
庄稼人爱喝醋却不买醋,一般人家都置个瓮,买回曲子自个儿酿,酿出的醋,味淡淡的,色白白的,叫“水醋”。伏天里,老少男女打地里热热地回来,也不喝水,径直奔醋瓮前,掀起高粱箔箔,舀上满满一葫芦瓢,咕咚咕咚一气海灌下去,暑热全消。
城里的醋坊又是另一番景象,一般都是前店后坊的格局,置上百口大瓮。热气腾腾的醋棚子里,人都光着脊梁,炒料的,拌曲的,出醋的,忙得不亦乐乎。前面店里,买醋的,拉料的,运糟的,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方圆百十里,最好的醋要数老王家的,老王家的醋是用上好的小米酿的,其色金黄,其味醇香。迎风一闻,尖酸噤牙,喝上一口,沁人心脾,人称“醋王”。醋王祖上原是洪洞老槐树下的,只因酿得一手好醋,召进宫里酿“贡醋”。后来清朝玩完了,醋王就奔回老家,掏出多年积蓄,开了醋坊。醋王的醋坊和别家的不一样:一是醋棚大,各道工序环环相扣,归整有序。再是店坊分开,那油了朱漆的店门前不挂招牌,只斜斜一醋葫芦,葫芦颈上拴根红绸带,小风一吹,红绸带飘舞翻飞,不着一字,占尽风流。醋王打小在京城长大,见多识广,谈吐儒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天里除了配曲下料,余下的俗务就交给管家去办。见天邀三五好友,煮酒敲枰,吟诗作画,自在逍遥。
说话就到了1933年,恰巧醋王满六十。这一年,日本鬼子打娘子关进了山西地面。鬼子一路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醋王把家里人安置到西山里去避难,自个儿留在醋坊。
这天,门外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醋王认识,是城里的混混;矮的没见过,微胖,眼镜,唇上一撮仁丹胡。醋王把二人让进花厅,高的介绍矮的叫小岛,日本人,在中国做生意。小岛先生在京城喝过“贡醋”,对醋王仰慕已久,早想拜谒,不曾想在山西能见上面,不胜荣幸之至。醋王听完,心里咯一下,哼,是个小鬼子哩,且看他咋着。
小岛向醋王略拱拱手,倨傲地取出一只黑色的小瓷罐,递给醋王,说:“这是从本土带来的醋,请先生鉴赏鉴赏。”醋王拧开盖,取景德镇的白胎瓷杯,倒出小半杯,端在手里瞄着。只见那醋水泛黑,微浑。闻闻,酸里带腥。舔舔,味辛刺嘴。醋王就有些脾睨,咧咧嘴,说:“这也叫醋?马尿哩!”小岛一听,涨红了脸,想发怒,却又硬压下来,悻悻地说:“先生,这可是我们大日本天皇的御醋··· ···”醋王笑笑,倒一茶碗开水晾着,说:“一方一俗哩,我是用我的嘴喝你们天皇的醋呢!今儿我让你开开眼界。”说罢,吩咐管家从窖里取出一青花瓷坛,瓷坛上贴有封条,上写“光绪”字样。醋王揭开封条,掀开盖子,屋里顿时一股异香,如芝兰如莲桂。小岛凑上前去,只见坛里卧半坛乳样的膏脂。醋王用小指甲盖剔出筷子头大一块,就手在茶碗里搅了搅,对小岛说:“来,尝尝。”小岛看那茶碗里的白开水,已呈蜜黄,喝一口,尖酸浓香,上冲脑门,下达丹田,精神为之一振。小岛不觉失口赞道:“约西,约西!好醋,好醋!”醋王复封了坛,说:“这是我爹在宫里制的窖醋,迄今五十年了,当年老佛爷最爱喝这醋。存之愈久,其味愈浓哩。小岛放下茶碗,眼镜后闪过一束异样的光,连声说:“惭愧,惭愧,小岛今日才知道什么叫醋,什么叫醋··· ···”说罢拎了那黑色的小瓷罐,辞了醋王出来。走出门,望望高高挂着的醋葫芦,小岛咬咬牙,哼一声“八格”!便一扬手把那黑罐子摔了个粉碎。
过两日小岛又来,这次没带混混,见了醋王很谦卑,弯下腰先鞠了个躬,说:“前次承蒙先生教诲,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啦!”见醋王满脸狐疑,又说:“我这次来没别的意思,听说先生精通棋道,想手谈手谈,不知道先生肯赏脸否?”醋王在心里捉摸,这小鬼子前次来,分明是和我比试醋哩,这次来,应当不只是比棋。黄鼠狼给鸡拜年,怕是没好心哩,得小心着。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噢,小岛先生想下棋呢,老朽自当奉陪。”就叫管家在后花园摆棋。
醋王的棋是云南的朋友送的,白得晶莹,黑得透亮。醋王让小岛执黑先行,小岛也不让,拈颗黑子占个星位。醋王含颌一笑,伸手出去,用食指和中指夹了颗白子,稳稳地放在了天元上。小岛愣了,按棋理,白子也应占个星位或小目的,这老头咋这样下?小岛从没见过这种阵形,抱了头陷入长考。醋王却挺悠闲,一会儿摇摇扇,一会儿喝喝茶,眯缝着眼研究小岛的脸。至中午封盘,双方就只下了这手棋。
吃过午饭接着下,小岛又占了对角星位。醋王这才点了个小目。小岛到这时才仿佛明白,醋王是让他一只角呢!小岛不再长考,一招接一招地下得很狠。白子却巧妙地避开黑子的锋芒,东投一子,西投一子,灵动飘逸。眼看黑子围住白子一条大龙,却又被白子腾挪,昂首而去··· ···这盘棋,直杀得小岛汗流浃背,,到后来,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太阳下山的时候,清点盘面,白子赢一又四分之三子,小岛不得不推枰告负。临走,小岛问:“先生,能收下我这个徒弟吗?”醋王也不回答,反问道:“下棋?”小岛摇摇头:“酿醋。”醋王哈哈大笑,说:“什么时候能赢了我的棋再说吧!”夕阳照过来,醋王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粉,脸上的线条没了往日的柔,显得异常刚毅,异常严峻。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宪兵队把醋王家围了起来。宪兵队长一拍门,门竟是开的。醋王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正坐在花厅上抽水烟。宪兵队长冲上去,要醋王交出“贡醋”的配方。醋王放下水烟袋,站起身,扔下一句:“来吧!”就头也不回地走向后花园。后花园里一字儿排满了醋瓮,醋王一溜溜走过去,揭开盖,瞄一眼,又盖上,揭开盖,瞄一眼,又盖上,趁那宪兵队长不注意,一头扎进醋瓮,溺毙了自个儿。
小日本投降那年,西山上,坟前有一石碑,其上镌刻着四颗大字:醋王之墓。
(徐保平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