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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
17
《读者》(乡村版)2003年第5期

饥饿中的事(第20-21页)

发表于 2021-06-17 • 字数统计 2696 • 被 523 人看爆

饥饿中的事

周同宾


  全村人可着肚子吃,吃了没多久,每人每顿只能分到一个窝头,而且越来越小,一直小到驴粪蛋儿那么大。后来,那么小的窝头也没了。粥倒可随意喝,但越来越稀,一直稀到一锅清水煮一筐榆树叶。清汤不限量,连老太婆也能喝五六碗。大肚汉最多时一连喝12碗,喝得肚子突出,像扣了一口锅;可尿几次,就瘪了。再后来,清汤寡水也限量,因为挑水需要力气,挑水的人已经没有那么大力气了。
  一场饥荒,正在乡村蔓延。
  过春节,每人分得20个饺子、一个馍。饺子以黄豆面做皮,从野地扫回的红薯叶做馅;馍是红薯面、麸皮混合蒸成。
  紧接着,就断粮了。于是,乡亲们便吃秕糠、榆树皮,吃田里遗留的已经变质的红薯。到三月,草木发芽,就吃野菜、树叶。历史上荒年吃过的东西,全吃遍了。过去吃,是小锅煮,如今是大锅。大锅太大,再多的糠菜扔进去也不稠。历史上没吃过的东西也吃了,比如干红薯秧、玉米杆、麦秸,都碾碎,筛下面粉状的东西,取名“淀粉”,可以下锅,可以蒸成刺猬模样的团子。这是当时最好的食品,嚼着有甜味,很好吃,但难消化。人的肠胃毕竟不是牛驴的肠胃。
  家家只得煮野菜。没锅,就用脸盆、铁盒、陶罐代替。麻二爷找不到别的物件儿,就用便壶煮。留二奶信佛,藏着一尊铜铸的半尺高佛像,佛像中空,饿急了,竟把它倒吊起来当锅,边煮边说:“罪过,罪过!”
  干部眼尖、白天看见谁家冒烟,夜晚看见谁家有火光,就去把煮菜的器皿砸碎,还要拉到群众会上批斗。
  饥荒中,人心比铁还硬,人情比纸还薄。
  人人都学会了偷,当然是偷集体的。私人已无东西可偷。一是偷豌豆秧,豌豆秧比刺儿菜、毛妮菜、麦楝(音:liàn)子好吃。从出苗不久就偷,一直偷到开花、结荚。再是偷红薯。有一窖红薯,本打算做种,开春后育苗的,大家都去偷。干部派人看守,看守人偷。干部亲自看守,干部也偷。
  四狗去偷,刚扒出3个手指那么粗的,干部发现,边打他,边拉他去大队部。打他,他也不丢下手中的吃物,边走,边把粘满泥土的红薯往嘴里填。走到大队部,已经喀喀嚓嚓全部吃光。干部说,全村男女老少都不要脸。
  饥荒中,道德和脸面已无足轻重。
  五爷是个老直杠,从不沾集体的光。一直当饲养组长。他养的5头牛,个个好膘。在全公社的牲口评比会上,5头牛的头上都缠上红彩绸。他每天给别的饲养员发牛料,直接倒进料水缸,防止他们拿回家吃。后来,他自己就把牛料装进口袋带回家,拍成饼,放在火里烧着吃。再后来,牛料没了,牛草也少。他的5头牛和别人的牛一样瘦瘠瘠的,卧下,须用人揪着尾巴才能站起。那天夜里,他竟用镰刀活活地在牛胯上割下一块肉。牛疼得哞哞叫,一直疼死。干部去时,他已经把那块肉挂在裤带上,藏在裤裆里。问他肉在哪儿,他说,已经生吃了。干部扇了他两个耳光,拖走死牛。他自己溜回家,堵了窗户,拔下房檐上苫(音:shān)的干草,点火烧肉吃。
  饥荒中,正直善良的人也变得自私、残忍。
  几乎家家都分家。分家不是分家产,而是分开吃饭。弟兄分家,父子分家,两口子也分家。谁弄来吃物谁吃,只顾自己,不顾家人。八怪女人和八怪分家后,带着5岁的女儿。每当从食堂打来饭,八怪总哀求女人给他倒半碗,女人从不给他。那天,每人分一个拳头大的菜团子。八怪几口就把自己的吞下,看女儿手中还有半个,夺过来就吃。女人和女儿骂他,还没骂完,他已把菜团子全部塞入嘴里。
  拴娃在麦秸垛底下扒出两把麦粒,拿回家,用瓦缸片焙焦。正格格嘣嘣嚼,他爹看见了,说:“娃,给我吃点儿。”拴娃说:“你叫我亲爹,我也不给你。”
  饥荒中,亲情已淡得几近于无。
  没粮,也没柴。野菜草根煮了才能吃,树叶蒸了才能填肚子。食堂的灶口有屋门那么大,牛腰粗的一捆柴塞进去,顷刻就烧光。村里已无大树,连手指粗的小树也砍了当柴。大车、木掀、扫帚也烧掉了;人睡的床,床上铺的高粱杆,装草的枕头,统统填进了灶膛。接着就扒房。3间草屋的干草和木料,仅够烧两锅汤。
  接着就扒墓,扒出棺材烧锅。扒墓都在夜间,晦暗中看不清死者的尸骨、面目,免得害怕。扒墓者每人事先可喝两碗“淀粉”熬的汤。趁着肚里有股热劲儿,刨开坟上土,砸开棺材盖,然后,众人合力叫声“一二”,把棺材抬起倒扣,像脱坯一样,把尸体倒出。草草撂上几锹土,就抬上棺材回村了。老宽他妈,10年前去世,棺材最好,柏木的,顶部盖的那块板足有1尺厚。干部派18个人去扒。扒开后,棺材砸不开,砸到天亮,仍如铁罐一样坚固。干部说,谁能砸开,多给一瓢汤,再加一个菜团子。最后,是老宽攒足劲,一䦆头就把棺材盖劈成两半。别的棺材,两口能做一顿饭;这口棺材,一口烧了两锅汤。
  棺材板似浸满油脂,烧得啦啦响,臭气刺鼻,全村处处都能闻到。烧出的汤里,也有一股尸骨味。但喝的时候,谁也想不到墓地里的先人。
  饥荒中,对祖宗的尊崇、对死去的亲人的眷念,都彻底泯灭了。
  房子越来越少,每间屋里要住上10个人。生活用品都简单,不过是一条被子,一把铺草,一只粗碗而已。人再多也不拥挤,常常是叔嫂同屋,兄妹同屋,公公媳妇同屋,光棍寡妇同屋。男女混杂,挨身而睡,再没了“男女之大防”,不知羞耻和避讳。
  老庆的儿子去黑头山修水库,老庆和过门刚刚一年的儿媳妇合盖一条仅有的被子,没人说三道四。群儿的女人原和柱儿相好,他碰上过,打了女人,要和柱儿拼。如今,他们两口子就和柱儿住在一间屋子里,各喝各的汤,各睡各的觉。3人之间,好似谁也不认识谁,没恩爱,也没仇恨。
  饥荒中,祖辈恪守的伦理秩序不复存在。
  长时间的饥饿,饿掉了几千年教化对人的影响,饿掉了人性,只剩下动物性,只剩下动物性的一半——食欲。想的只是吃,吃是为了活。吃是自己吃,活是自己活。吃是一切,活是惟一目的。动物性的另一半——色欲,已被饿得衰竭。夫妻不再共枕,更绝无伤风败俗的丑事发生。那年头,没一个女人怀孕,更没人嫁闺女、娶媳妇。
  饥饿使人人都变得极端自私。饿死事大,别的都顾不得了。

(刘名远摘自《特别关注》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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