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化
在农村,有一个很长的时期,麦子都是财富的标志,这让麦缸身价倍增,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圣光。早年,我爷爷四十多岁仍然身强力壮,又会中医,家境颇殷实,百里十村无人不晓。我爷爷这时也长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忙坏了众媒婆,纷纷不请自来。西庄的一家闺女托王媒婆前来提亲,只见她好一阵吹嘘,就站起来说是要讨口水喝,其实是想明察暗访看看我爷爷家的麦缸。
那个时候,麦缸多由荆条编成,所以又称“粮囤”。内壁涂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干了之后颗粒不漏,麦子也乐得其所。麦缸一般放在堂屋,只要是稍有些积存的人家都会把麦缸放在这里,来了人抬眼就能看到,也是一个小小的夸富手法。王媒婆来回抚摸着五口肚大腰圆的麦缸,不住口地啧啧称赞,目光里满是艳羡,随即向我爷爷说:“李老哥,刚才我说西村闺女活计做得好,你可知道是跟谁学的?”我爷爷应付了一句:“跟她娘学的呗。”王媒婆听见,很骄傲自顾自长笑了一阵,突然停住,说:“是跟我那闺女学的。”又一阵长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爷爷就被这笑声蒙蔽了,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阴谋。这样,以巧舌如簧著称的王媒婆,成功地在一次为别人说媒中,为自己的女儿选定了终身,觅到了郎君,那郎君就是我爷爷。
如果说我这一辈子还算是能说会道的话,大概和王媒婆的遗传基因不无关系。推而究之,和麦缸也不无关系。后来我在我的诗中写满了有关麦子的语句,现在想想,我写的每一首诗,不就是在画着一口口心宽体胖、至善至美的麦缸?
到了我父亲结婚的时候,分得了两口大缸。生活渐渐好了,麦缸便不够用。我兄弟们没长大的时节,还能将就,嘴巴小,多添一瓢水就行。但我们嘴巴越长越大,越来越像父亲的样子,连走路都弓着腰,吭哧吭哧一喘气好像牛拉犁,俗话说:半大小子,两只肚子。是说能吃,果然如此。大哥十七、二哥十六、我十岁那年,父亲决定再造两口麦缸。
造缸,我们称“倒缸”,铁锨一把,将潮润润的泥土堆成一口倒扣的麦缸模样,使劲拍得平整,泥土便不再松散,成了一个整体,表面白光光的,远看像一个卓尔不群与众不同的大馒头。第一道工序就绪,紧接着就可以“倒缸”了。工具抹刀一把,材料水泥沙子若干。把和好的水泥均匀地涂在土缸上,不能稀不能稠,不能薄不能厚,要的是工夫,我父亲天生是一个慢性子的人,于是恰到好处。天生我父倒麦缸,倒完一个始再来,一上午时间,两口准麦缸稳稳当当地扣在了我家院子里。
待到水泥由黑色晒成灰白色,麦缸就已成型。翻转来,大多还要摆两天,让麦缸充分接受阳光,装满了麦子一定会有一种干燥的肆意的香味。我这时虽已有十岁,然而玩心不散,和小伙伴们一起,踩着板凳吃力地爬入缸内,几个人挤成一窝,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而麦缸,兀自岿然不动。麦缸像一辆静止的马车,随我们这些乘客呼喊吆喝,而我们,不正像几颗巨大的麦粒,正享受着一口麦缸?
又过一年,家乡遇灾,转眼工夫四口麦缸均已告罄。我此时正读五年级,每天斜挎的书包拍打着屁股,哪里去管麦缸的满和空?只见在城里读重点高中的大哥二哥突然失学了,我问他们,说是不想上了,可他们的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接着大哥去了窑场,二哥养起了小猪。我经常去大哥的窑场搬几块青砖砌狗圈,也经常去二哥的猪铺搂一搂小
猪,而大哥二哥无一例外地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给哥们争口气。我说行,不过你们得给我买双球鞋。
麦苗青黄交替,几年过去,我如哥们所愿考上了大学,而两个哥哥也分别有了各自的麦缸,不再摆在堂屋,取而代之的是电视机之类的电器。两个嫂子都很勤快,我一回家,一顿美味可口饱含着麦香的换面条是少不了的。父亲说:三子是出息了,在城里吃公家饭咯。我笑笑,悄悄转过身看看两位哥哥,满脸胡茬,已有老相,一脸真诚地笑着看我。
偏居小城一隅,我仍写着充满“麦子”的诗句。不久前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日本人把旧弃的洗澡木桶挖了窗,开了门,做成了书房,于是我想,假如我能给老家的那口大麦缸开个窗,搭个顶,做个卧室,躺在里面,美美地做个囫囵梦,岂不妙哉!
(覃 瑛摘自《散文》2002年第12期)